唐奕的第一感覺就是,這海州有點邪性啊,叫花子都穿著官服上崗了?
進來這人,賣相著實不怎么樣。
倒不是真的味兒有點大,而是看著味有點大。一個人要是邋遢到這個份兒上,那也真是不容易。
一身大紅的官袍已經變成暗紅的了,胸前干脆就是黑亮的,還綻放著幾點油污,沾著黑泥兒。一看袍角兒就知道,這人今天下過鹽倉。
因為,下擺還沾著一圈兒白,最起碼得有二兩鹽面兒。
胡子凌亂,沒有一根兒是順溜的。
好吧,有點夸張,應該是沒有幾根兒是順溜的。
眼神倒是挺亮,只不過,這張臉得有三天沒洗過了,都落灰了
這是第一感覺。
至于第二感覺,唐奕不由得雙目微瞇。因為這不是一個像官的乞丐,而是一個象乞丐的官。
至少一搭眼就能看出,這人不好惹。
“倒是要聽聽,哪里不好?”
人隨聲至,話音剛落,這人已經進到了廳中。
也不等唐奕做答,先是無悲無喜地朝王繹一禮,“見過王知州。”
又是環視席間陪坐的府衙官員,又是一禮,“見過諸位同僚。”
二禮做罷,也不窘促,直接在席上唯一的空位坐下,這才抬眼看向唐奕。
“哪里不好?還請賜教。”
不光唐奕有點懵,曹佾和潘豐也有點懵。
這誰啊?按說,幾人都是著便服,此宴也沒明顯說是官方與癲王所設,只不過是王繹出于禮貌的一次宴請。但是,哥幾個身份在這擺著呢,你也不能裝沒看見吧?
話說回來,賜教?怎么賜教?
唐奕總不能告訴他,就因為這破文章,老子當年讓范師父追的滿山跑吧?
看向王繹,“這位是”
可惜唐奕問錯人了,王繹就是叫這位來,他好看熱鬧的,那會讓唐奕這么容易下臺?
而那個邋遢官也當真沒讓王繹失望。
“下官王安石,不足讓癲王掛齒!只是,安石有一問。”一指墻上的《傷仲永》。“哪里不好?”
唐奕一翻白眼,今兒出門沒看黃歷啊,怎么個個都吃了槍藥似的?
“哪里不好是吧?”唐奕火氣更盛。
“王安石是吧?”
“有一問是吧?”
“我就...”
剛要發飆,突然一滯,感覺哪里不對。
“王安石”
你大爺!!
死命地抓著桌沿,骨節泛白,看著眼前的邋遢官,唐奕眼中有幾分意外,但更多的是陰沉。
仁宗盛世,有趙禎,有范仲淹,也有歐陽修、文富、包拯;有少年風華的蘇子瞻、蘇子由、曾子固,有冉冉升起的司馬光,又怎么少得了拗相公王安石呢?
唐奕現在并不意外,甚至與王安石用這樣的方式見面也不意外。
這是一個被歷史著墨頗多的風云人物,也是一個后世評價在范仲淹之上的青史重筆。
事實上,唐奕要改革,要強宋,要在大宋攪動風云,王安石都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
所以,與其相遇,唐奕早有準備。
只不過,唐奕至今也沒想好,哪天與這尊神遇上了,要如何處之。
說心里話,唐奕寧可和王安石擦身而過,永遠不要有交集。
因為,這是一個他沒有把握去說服的人。
于情,王安石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也是一個有堅持的好官,唐奕不應該排斥。
于理,唐欒要改革強宋,而王安石是熙寧變法的決策人,也要改制圖強,二人理念相同,唐奕也不應該排斥。
可是,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這位拗相公太強勢,也太自信。
換句話說,唐奕老覺得,王大神情商好像不太高。
而且,熙寧變法那一套,已經被歷史證明了是失敗的。
唐奕怕自己玩得好好的,王安石要是插進來,自己還真不一定犟得過他。到時候,要是成了熙寧變法提前上演,那可就真熱鬧了。
“子浩?子浩??”
曹國舅看唐奕跟丟了魂兒似的在那兒發呆,只得輕喚幾聲把他拉回來。
“啊,啊?”唐奕回過神兒來,四下掃看,尷尬一笑。
“說啥了?”
王繹聞之,微微低頭,強忍得意。看來,把王介甫叫來就對了。
落在唐奕眼里,卻是恨得牙根癢癢,這小心眼兒的人就沒一個好東西。正要懟王繹兩句,可王安石不愧是極品,就抓著唐奕那句話不放了。從進來就開始逼問,到現在也沒想著罷手。
不過,他還算有自知之明,“癲王殿下一定覺得,安石是個不通情禮之人,讓人惱火。”
“可這是原則問題,卻是馬虎不得。”
“仲永興滅,安石親眼所見,以此為戒,有何不妥?”
這回連潘豐都看不下去了,略有怒意地嗆聲:
“某家就覺不妥!方仲永的經歷意在告誡學子,不可仰仗天資,不知后進,強調的是后天努力的重要。”
“此確實是警世之文,可是掛在府衙又有何用?這里又沒童子進學,豈不是不妥!?”
“就是就是。”曹佾急忙接話。
別看潘國為平時莽莽撞撞,其實還是有點用處的嘛。
“癲王殿下就是這個意思,這位王通判卻是反應過激了。”
“此言差已!”王安石可沒想讓他們就這么糊弄過去。
“學子不知后進,誤的是己;官吏不知勤政,誤的是民!”
“為官入吏有如學子踏入讀書之途,仰仗的是天資。而如何為官,為好官,卻如學子后進,靠的是勤思。”
“此文掛在這里,表面是警示學子,但仍有其暗合之意。安石此為,意在讓每一位在此宴食的官吏都能明白,不要吃著百姓的血汗,卻忘了為官之本,勤政之責!”
得,一通地圖炮。
不光是沖著唐奕那句話去的,連王繹,還有府衙官吏,甚至是曹佾、潘豐這種來吃飯的,也一起教育了。
王繹老臉一紅,心說,早知道王介甫會如此,這貨就是逮誰噴誰。此時尷尬,也算是自找的。
此時,席上就沒有一個臉色好的。和著就王介甫一個覺悟高的,大伙兒都是尸位素餐的主兒。
唯獨唐奕,瞇著眼睛看著王安石。
他還真不生氣,或者說,王安石有點正經的可愛,他被這貨氣樂了。
鐺鐺鐺鐺.
手指輕敲桌面,緩緩抬頭,“你累不累啊?”
“嗯?”王安石一愣,什么就累不累?
正要問出口,唐奕就沒打算給他開口的機會。
“這世上只有一個唐瘋子,我就從來沒奢望所有人都變成唐瘋子。”
“這世上也只有一個王介甫,可你卻希望所有人都變成王介甫。”
“你說,你是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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