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什么?怕老夫就這么走了?”
柳永此話一出,唐奕急忙略帶嗔怪地道:“師父您盡說些不吉利的話,孫老頭兒說了,您啥事兒都沒有!”
柳永表情不動,亦沒有接唐奕的話。
他自己的身體,他自己最清楚。
知道唐奕是個至情至性之人,遂沒繼續說下去,而是盡量寬他的心。
“放心,沒聽到你們這么幫小子東華門外唱名,老夫才不舍得閉眼呢!”
唐奕笑了,柳七公一生蹉跎于舉業,卻終不得善。如今身為人師,卻是把自己的那一點執念,都寄托到這幫儒生身上了。
“你們啊!”柳永不禁憧憬起來。“年初,咱們觀瀾書院在東華門外是十二個士子高唱‘謝師’。”
“老夫得看看,下一科能有多少。”
“肯定多!”唐奕篤定道。
“您老得好好的養好身子,下一科,一定多到聲震東京,把東華門樓的房蓋兒都掀開!”
從七公的院子出來,已經是后半夜了。
幾位師父折騰了半宿,唐奕關切地道:“幾位師父都累了,早些休息吧!”
“明早讓老曹通知儒生們放假一天,您們也別上課了。”
杜衍與尹洙相視一笑,這小子聽風就是雨,當真是被柳七公嚇到了,連帶他們也要開始重點保護起來了。
范仲淹這時道:“也好,那幫小子折騰了這么些天,也該歇歇了。”
既然這么定下了,幾人也不矯情。上了歲數,就算授業再怎么輕松,多少也有些疲累。
目送尹洙、杜衍與孫復各自回宅,范仲淹才對唐奕道:“陪老夫走走吧!”
“嗯。”唐奕擰著眉頭應著。
一師一徒就這么緩步走在寂靜的觀瀾書院之中。
借著月光,范仲淹認真地打量著書院之中的每一座書閣、學舍,看著看著,不禁啞然失笑,“由記得當年,你說要給老夫建一座天下第一的書院。”
唐奕一怔,不明白老師怎么想起這個茬兒了。
范仲淹繼續道:“當時,老夫還覺得,這娃子不是傻了,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是你看。”范仲淹心口起浮,揚手環指四周,“當真的天下第一!”
“老師!”
唐奕呆愣愣地看著范仲淹,不知老師怎么突然有了這樣的感慨。
“子浩且說,觀瀾之盛,可傳代否?”
“能的。”唐奕篤定道。
只要現在這股子精氣神不散,就算再過十年、二十年,那怕是五十年、一百年,觀瀾依然有它的傳統、有它獨特的魅力,依然能吸引大宋最頂尖的名儒來此任教,吸引最天才的學子來此進學。
“那就好。”范仲淹長噓一聲。
唐奕急道:“老師別胡思亂想,您身體正健,守著觀瀾三十年也不是問題!”
三十年!
范仲淹被這小子的天真逗樂了。
“三十年后,老夫不定埋在哪兒呢。”
“子浩啊!”不等唐奕接話,范仲淹又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改天換顏也不為過。”
唐奕沉默了,他當然知道老師說的是什么,那個改天換顏也不是篡了大宋的江山,而是篡了漢家天下千年來的傳統。
“所以”
范仲淹神情一肅,眼中精光暴斂,一瞬不瞬地盯著唐奕,“所以,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掉淚!”
唐奕是一個極為省心的孩子,早幾年范仲淹還打算,趁著還有些薄名未冷,盡量為他保駕護航。
可是,這些年看下來,自己不但沒幫上他什么大幫,反倒是唐奕一直在悉心照料他們這些“老家伙”。
但是,這并不代表著,唐奕就讓人放心了。
而且,恰恰相反,唐奕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是范仲淹怎么也不放心的。
唐奕黯然道:“老師是要我做一個無情的人嗎?”
范仲淹心中莫名一痛,“是的。”
將來,他要走的路容不得半點馬虎,更不能攙進一絲情份在其中。因為朝堂那個地方,有情之人一定比無情之人死的更快。
范仲淹長嘆一聲:“老夫是怕你吃虧啊!”
唐奕無聲苦笑,“可是,我做不到。”
唐奕要是能做到無情,就不會有今天。
“做不到也得做!”范仲淹聲調抬高了幾分。
“否則,你就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老夫也永遠不可能安心離去!”
唐奕眼睛再一次濕潤,老師的咆哮之中,除了濃濃的關愛,再沒有半分別的情感。
忍不住扶著范仲淹繼續前走。
“老師,我就是個挺操蛋的熊孩子,別看二十出頭了,依然改不了任性的臭毛病。”
范仲淹橫了唐奕一眼,“你還知道啊?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隨即語氣緩和下來道:“你這樣由著性子來,現在還沒什么,但是到了朝中是不行的。”
“您聽我說完嘛!”唐奕繼續道。
“我沒有您那么高潔的品行,‘為國為民’只當是一個美好的愿景還好,真要我用其鞭策一生,為之奮斗一生,您是知道的,我根本做不到。”
范仲淹一陣無語,拿這倒霉孩子真沒辦法。
“直接說重點!”
唐奕停下腳步,“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全靠一個‘情’字撐著。對您的感情,對曹、潘幾家的承諾,還有對官家的責任。”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靠著情義當作動力,一步一步向前走。您讓我無情”
“我要真無情,現在就找個誰也管不了我的地方,領著幾個漂亮娘子,混吃等死了!”
“你敢!”范仲淹眼睛一立。
唐奕總是有這個本事,既說服了你,又讓你氣的不輕。
“嘿嘿。”唐奕裝傻地嘿嘿直笑。“我不敢,我不敢行了吧?”
范仲淹翻著白眼,“就你這個無賴的樣子,老夫怎么放心得了?”
“您不用放心啊!”唐奕陪笑著。
“您就在一旁盯著我,給我掌舵不就得了。”
范仲淹一陣沉默,隨即嘆道:“老夫還能給你掌舵多久?”
而唐奕也借由著黑夜的掩蓋,漸漸斂去笑意。
也許要快一點了,不然,就算真的做成了,又做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