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宋楷和范純禮那幫沒心沒肺地嬉鬧的工夫,唐奕不著痕跡地靠到曾鞏、韓九九身邊。
“都記下來了嗎?”
曾鞏含笑點頭,掏出一張記得密密麻麻的紙,唐奕接過,無聲地塞入懷中。
要做文章,卻不是宋楷那個做法,唐奕怎么可能就這么睡著覺似的一句夢話就把事情掀過去了呢?
當時的一個眼神,曾鞏就完全明白了,不光是那筆抵稅糧,這五十年間,只要賬面上有問題的污賬壞賬,都讓曾鞏與韓九九等人給記錄了下來。
此時,曾鞏看向宋楷那邊,“為庸他們過手的應該還有。”
唐奕搖頭,“那幾個沒輕沒重,最好不要讓他們知道。”
曾鞏想想也對,“那子純、子瞻他們”
“也不要說。”
唐奕面色凝重,又加了一句,“暫時連幾位師父也不要驚動。”
曾鞏一震,“你不是要查貪?”
連范師父都要瞞著,顯然,唐奕的目的不在貪腐。
“查貪?”
只見唐奕翻著白眼,嫌棄地看著曾鞏道:“查什么貪?這個時候就算我想查,陛下也不會讓我查。”
革新初起,本就樹敵重重,還要查貪?找死無異。
唐奕還真不是要查貪,甚至在三司職房喝止宋楷,不讓他繼續糾纏,也最少有一半兒是真的。
一來是保護宋楷,二來這件抵稅糧案,在貪之外,讓唐奕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可以說,唐奕被那批抵稅糧給打了一個激靈,他猛然意識到一個十年都沒想通的不解之迷。
這十年間,唐奕一直在琢磨一個事兒,那就是:
汝南王是怎么把曾公亮、韓琦、賈昌朝、張堯佐等等等等,那么多當朝重臣串聯在一起的。而且關系之穩固,組織之嚴密,讓趙禎和他查了十年都沒查出一點頭緒。
更不可思議的是,趙允讓一死,那一家子剩下的小輩可以說并沒有一個是成氣候,可與其父比肩的,按照常理來說,樹倒猢猻散,早就應該消于無形才對。
可是,事實證明,那家并沒倒,且一切如常。
這絕對是不可思議的,說明除了一個趙允讓本身,還有其它的因素把那一家人和朝臣串聯起來。
可到底是什么?唐奕不知道。
不過,有一點唐奕很確定,不管那家人是不是通過利益鏈條把半朝文武勾連到一起的,但要維持這么龐大的一個組織結構,少了錢是肯定不行的。
也就是說,只要找到汝南王府的財源,就有可能對他們的整個勢力進行突破。
可是,錢從哪兒來呢?
那一家的表面工夫可是做得十足漂亮,個個是廉潔勤儉。趙宗實更是一切向趙禎看齊,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苦。
那家人除了爵奉職田,再無半點額外收入,哪來的錢啊!?
難不成那半朝臣子、一大家子人都特么是“無產階級革命者”?全是一群只愛理想,不愛錢的主兒?
而這筆抵稅糧提醒了唐奕,正好可以解釋他們的財源從何而來。近兩百萬貫的差額,只憑一些朝官小吏吞得下去嗎?
沒有一股通天勢力在背后支撐,誰有那么大的膽子貪下這么大一批錢?
而如果這件事與那一家人有關,那他們可就不是沒錢了,而是太有錢了。
想象一下,單單這一筆就不下一兩百萬的差額。
一兩百萬,就算是唐奕都不敢說這是一筆小錢。
而且,別忘了,這才只是一筆!
曾鞏剛剛遞給他的那張紙上記得密密麻麻,全是污賬。這里面就算只一小部分和那家人沾上邊兒,唐奕都不敢往下想,那得是多大的一個數字。
且這還只是賬面兒上的,那賬面兒上看不出來的呢?
這還只是三司的國賬,那地方各處不在三司入賬之列的呢?
唐奕猛然覺得,他好像掀來了一個口子,一個這一世還有上一世都沒人解開的千古之迷的口子。
回到觀瀾,唐奕把自己關在小樓里,捧著曾鞏記下的那張紙凝神發呆。
事情好像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他只看了一小部分,甚至只看了從皇佑二年到現在這七年間的幾筆問題賬目。
別忘了,這個時間點上,趙允讓已經死了,賈子明已經被架空了,那一家子也徹底伏蜇了。
可就是這樣的情況下,這七年間幾筆賬所涉及的數字都讓唐奕這個財神爺有點為之咋舌。
君欣卓見他一回來就眉頭不展,眼圈微暗,一看就是沒休息好的樣子。
端來一碗冰梨湯,“喝了,睡覺去。”
唐奕根本沒聽進去,下意識地搖著頭。
落在君欣卓眼中,卻是心下一顫,緩緩上前,幫他揉著有些發硬的后頸,“怎么了?好久沒見你這般犯難了。”
唐奕這才抬頭,露出一絲苦意,“我發現”
“我好像低估了對手。”
君欣卓輕笑安慰:“低不低估有何分別?”
“怎么沒分別?”
“你不是唐瘋子嗎?瘋子是不用講道理的。”
唐奕先是一怔,隨之眼前一亮,登時眉頭一展。
“姐姐真是大智大慧!”
對啊,唐奕自己都忘了,老子就是個瘋子。
這話落到君欣卓耳中,倒是有些不知所錯,她就是半開玩笑的一句安慰,怎么就智慧了?
正要細問,卻聽院中有急步走動,還沒等她多想,樓門砰的一聲就被撞開了
“小瘋子!!你特么有毛病吧?”
來人進來就罵,唐奕也是一陣錯愕。
穩下心神,定睛一看,好吧,唐奕又穩不住了,騰的一下躥了起來。
“你特么來做甚!?找揍啊!”
來的是,文扒皮。
前天晚上,兩人剛上演了全武行,到現在文彥博那個捂眼兒青還沒好利索呢。
可就算再怎么著,你也不能兩天不到就又往這兒跑吧?
可惜,文彥博哪還顧得了那么多,瞪著眼睛狀若瘋魔。
“你說,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怎么了我?”唐奕也看出好像哪里不對。
“你怎么了?”文彥博如喪考妣,一臉的哀怨。“三千萬!三千萬貫啊!!”
“你怎么就把這事便宜了賈子明!”
“哦,原來是為這個事兒。”
唐奕心說,傳的還挺快,這就讓文相公知道了。
“怎么就不能便宜他?”
文彥博不干了,“你是真瘋,還是真傻!?這么大一筆錢過了他的手,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
“那怎么著?給你?”
“我”
文扒皮一時語塞,半天才憋出一句,“給我也比給他強!”
“呵”唐奕訕笑一聲,坐回椅子。
讓君欣卓去給文彥博端上一碗茶湯。
“說吧,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文彥博的層次,他還不至于為了這一點功勞就不顧大局地跑來和唐奕小腸小肚,肯定有別的事兒。
文彥博聞聲,也知被唐奕看透,漸漸沉靜下來,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唐奕。
“你要干什么!?”
“為什么讓民學和上院的進士先去四處宣揚,卻不先與陛下通氣!?”
與那三千萬一同傳出來的,當然還有老賈說漏嘴的那件事兒。
文彥博拿不準的是,這件事只要報與官家,有三百多人為證,賈子明想翻供都不行。那一家坐實了賣國之舉,就算沒有實證治不了罪,重重一擊卻是跑不了的。
可唐奕偏偏讓人把消息散入民間,回來也不與趙禎匯報,他這是要干什么?
唐奕笑了,單肘支案,身體前傾,緩緩靠向文彥博。
“我想讓那一家”
“死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