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查一個小貪小吏,更不是處置一個幾人勾結的小黨,趙禎清楚這其中的厲害。
而且,還有最最要命的一點文彥博沒提。
那就是:狄青還在燕云,沒回來
趙禎看向文彥博,“依寬夫之見,當如何處置才妥當?”
文彥博深吸一口氣,“全當沒看見”
趙禎心尖一痛,不甘心道:“又放過那一家人?這又白查了!?”
文彥博低垂著頭,堅澀出聲道:
“也不算白查!這十余年間,困擾陛下的那個問題,經此一次卻是徹底明了了。那一家人到底是靠什么把一眾朝臣綁在一處,也算清楚了吧?”
說到這里,文彥博抬起頭,“這一點,很重要!”
趙禎沉吟點頭,從其表情中就知,他還是認可文彥博的說法的。
只要知道他們的底細,又有那一張爛賬為引,花些心思徹底查清他們有多少人,埋了多少樁,也就一目了然了。
想到這里,趙禎猛然抬頭,“寬夫”
“臣在!”
“朕給你半年時間,務必將那一家的底細徹查個清楚,務必清理朝中關鍵位置的官員任用!”
文彥博鄭重點頭,“臣領旨!”
“到時”
趙禎眼中殺機盡露,“定片甲不留!”
文彥博聞之,亦是亢奮。心中暗道,也該與那一黨算算總賬了。
急聲道:“臣這就回京,令包希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作出放任之姿。”
“等近日的民潮平息,定不辜負陛下所托,徹查徹辦!”
說道這里,文彥博不禁苦笑,“如此說來,倒真的要看大郎的瘋計了”
朝廷不敢查了,怕拔出蘿卜帶出泥。可還真就是唐奕那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弄死幾個來的直接,既行之有效,又能轉移主意力。
這話讓趙禎沉吟了起來,他原本是不太贊成唐奕這么做的,有些太過極端,對唐奕沒好處,對他這個以“仁”立世的皇帝,也沒好處。
可是現在,不得不說,趙禎真的怒了。
朝廷因有諸多顧忌,不敢掀出更多的弊案,但是
恨恨地一砸龍椅,“死幾個也好,讓他們心里也有點數兒。”
“朕,不是好欺負的!”
文彥博說完,剛要告退,卻是殿外急報,曹佾請見。
曹景休這個時候來干什么?
趙禎略有疑惑,猜是有事發生。當下多留文彥博一會兒,一起聽聽曹景休到底何事。
曹佾進到殿中,滿臉凝重。趙禎和文彥博的臉色也是隨之暗了下來。
“景休,何事來奏?”
“啟稟陛下!”曹佾大禮過后,直接開口。
“韓琦,韓稚圭今日到京”
“第一時間,進了汝南王府!”
“這個白眼狼!”文彥博一聽,立時就炸了,瞪著老目直接開罵。“陛下錯信了這個白眼狼啊!”
而趙禎倒是沒有文彥博這么激動,但心情也是直往下沉。
喃喃自語:“稚圭終不是朕的稚圭了”
“陛下!”文彥博昂然出聲。“多半,韓稚圭早已經與那一家不可分割了!”
只見趙禎哀然一嘆:“寬夫啊”
猛的坐直身子,指著文彥博狀若瘋魔。
“你任重而道遠!”
趙禎沒想到,這個他給予著希望,帶著他能在這五年前回頭是岸的幻想招回來的臣子,在進京的第一時間就表明了立場,而且半點余地都沒留。
而韓琦也正如趙禎所想,根本就沒打算給自己留有余地。
趙宗楚沒有迎上他之前,他確實還想委婉一些,徐徐圖之。
可是,趙宗楚的到來,在韓稚圭眼中不是危機,而是天賜良機,是老天給他五年伏蜇的一個天大補償。
趙宗楚見到韓琦時,用到了一個詞:
“生、死、關、頭!!”
“生死關頭”,韓琦聽聞這四個字時沒有一絲膽怯,卻從中聽出許出微妙的信息。
生死關頭,趙禎已經摸到了這一家人的脈門?
生死關頭,老王爺數幾十年的謀劃、布局,終于到了不動不行的地步了?
生死關頭,他們不去倚仗賈子明,卻急急地來找他?說明賈子明在這一家人眼中已經失去了信任,已經是昨日黃花。
生死關頭
韓琦心中浮現的不是兵臨城下、命懸一絲的柴家小皇帝,而是燭聲斧影的趙光義。
他想的,不是死,而是生;不是敗,而是勝。不是做賈子明的備胎,而是取而代之,從龍首功。
所以,韓琦大搖大擺地由汝南王府正門而入,不是太囂張,而是刻意的做給所有人看。
韓琦回來了!
韓琦穩如泰山!
韓琦
在向趙禎宣戰!
而這僅僅只是第一步,后面,韓稚圭還有更狠、戾氣更重的舉動。
“琦確實有應對之法。”
汝南王府中,韓琦此言一出,滿堂皆寂,聲可聞針。
趙宗實更是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什么辦法!?”
韓琦輕笑,朝趙宗實點頭示意,讓他稍安勿躁。
轉頭看向賈昌朝。
“賈相以為,此時,咱們那位官家與文寬夫在干什么?”
“當然是死攥住咱們的把柄不放,要把我這一家老小連根拔起!”
卻是趙宗實還是沒沉住氣,急切出聲,替老賈答了出來。
而賈昌朝此時暫且放下瑣碎,認真地思考起韓琦的話來。
“未必!!”
老賈沉著出聲:“老夫卻覺得,恰恰相反。官家現在想的是,怎么把這件事壓下去。”
說完,老賈又加了一句,“暫且壓下去!”
這個判斷,也就賈昌朝為什么會主張以靜至動的原因。
這個時候,兩方都需要冷靜,不然,大宋必亂。
“沒錯!”
出乎趙宗實的意料,韓琦竟認同賈子明的觀點。
“此事牽扯之大,超乎官家的想象。以官家的性子,斷不會一條道走到黑的與咱們硬碰。”
“況且”
說到這里,韓琦自信的頓了一頓。
“狄青可還沒歸京呢。”
此話一出,倒是提醒了趙宗實。
對啊,狄青那廝可是還沒回來呢!
一個廝殺漢上來的西府宰執還不至于讓韓琦和趙宗實這么重視,問題的關鍵在于,與狄青一起還沒回來的,還有大宋二十萬的可戰之兵。
燕云初復,趙禎是小心再小心。為保燕云萬全,這二十萬禁軍基本都是曹、潘、王、楊,觀瀾四將門的嫡系。
可惜,趙禎沒想過的是,自己是拆了東墻補西墻。
燕云是穩固了,可京中明里暗里,與這位官家真正一心的禁軍卻是少了。
“稚圭要干什么!!”
賈昌朝急得站了起來,“你你要!?”
“賈相放心!”韓琦卻是淡定地單手下壓,示意賈昌朝坐下。
“琦的意思只是說,此時京中空虛,官家更不敢輕舉妄動,可沒有忤逆犯上的意思。”
老賈聞之,稍稍安心,緩緩坐下。想起韓琦的那一臉戾氣,還是有些不放心。
“燕云未穩,西北猶危。稚圭此時可不能過于激進,讓諸蠻有了可乘之機!”
趙宗實聞言,氣得臉色通紅。這都什么時候了,這老東西還在這唱高調。正要出聲,卻被韓琦搶了先。
“賈相說的哪里話,家國大義,琦還是懂的。”
“此說只是為了證明官家沒有底氣,不敢一查到底,其實本意和賈相還是一樣的。”
“如此甚好!稚圭只說如何應對吧。”
賈昌朝真的厭了,不想與韓琦再推來斗去,所幸直入主題。
“官家不敢妄動,所以我們還有時間,稚圭是想利用這個時間差作什么文章嗎?”
韓琦聞之,灑然的一攤手,“作什么文章?官家想要這個時間,想等狄青回來,想徐徐圖之。”
“那咱們就別給他這個時間,不就好了?”
“不行!”
韓琦此言一出,賈昌朝又坐不住了,急急地吼叫出聲。
“破釜沉舟絕非妙計!!”
而韓琦寸步不讓,身體前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賈。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兩位政壇風云人物,就這么對上了眼。
而趙氏兄弟此時卻唯有大眼瞪小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個心里都日了狗一般。
特么你們能不能別玩這么深奧啊?說點我們聽得懂的,行不?
那韓琦到底是什么用意,能讓老賈反應這般激烈?
老賈沒法淡定,因為韓稚圭一開口他就知道,這人瘋了,使的是一招以毒攻毒的肅殺之招。
趙禎需要時間,所以不會再查下去,而韓稚圭說不給趙禎時間。
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查也得查,不想掀蓋子也得掀蓋子。
事實上,韓琦比老賈想的還狠。
他不是要讓趙禎查下去,他是想讓趙禎根本不用查,直接把所有案子都亮出來。
如此一來,一個抵稅糧案,四百多朝中官吏涉疑,趙禎就不敢查了,怕把不相干的人推上汝南王府的船。
要是趙宗實兄弟把這些年干過的類似事情,都自己放出去呢?
那么,不但這四百多官吏全無退路,趙宗實所說的那十幾件弊案的涉案官吏也沒有了退路。他們只能與汝南王府一心,來謀求生路。
韓琦這是不光要自己“走正門”,還得逼著所有人和他一起“走正門”!!
等趙宗兄弟徹底明白兩位相公為什么頂牛,全都傻眼了
如果現在的趙禎是“投鼠忌器”,那韓琦的此招一出,就變成徹徹底底的二虎相爭了。
“韓韓相公。”趙宗實有點怕。
“這,這能行嗎?”
韓琦冷笑著收回目光,看向趙宗實。
“十三殿下,還有退路嗎?”
“沒沒有。”
“那天下還有人不知道十三殿下的宏圖大志嗎?”
“沒,沒有了吧”
“那皇帝會放過一個對皇位有覬覦之心的侄子嗎?”
“沒”
“那十三殿下還在猶豫什么呢?”
趙宗實突然“開竅”了
對啊,還特么猶豫什么呢!?
“韓相所言極是!此存亡之機,不可猶豫,就依韓相之法!”
“宗實”
賈昌朝緩緩地站了起來,老目之中有憤怒,有凄苦,亦有決絕。
猛一拍桌子,暴吼出聲:
“你問過我這個亞父了嗎!?”
“呃”...趙宗實第一次見賈子明如此兇惡,一時被其所攝,竟也手足無措起來。
“亞父,息怒此時首要任務卻是渡過難關,韓相之言也”
“也什么?”賈昌朝怒喝著。
“你想做太宗,明刀明槍的上陣嗎!?”
“我”
老賈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你想做太宗,老夫不攔你!但也不想想,你有太宗的實力嗎?”
韓琦的招子固然有用,可是后果呢?之后怎么辦?真與官家擺明車馬?別忘了,趙禎可不是孤家寡人。
他手里有狄青,有曹潘王楊四大將門。
還有唐子浩那個瘋子!
如此一來,固然能聚攏一大批可用之力,可是
“你有十成勝算嗎?
“下一步你又當如何?等著狄漢臣帶著二十萬大軍殺回京師,要你們的命嗎!?”
“呃”
趙宗實被老賈問得啞口無言,下意識看向韓琦,求助似的問出了聲兒:
“下一步?”
韓琦則是低頭抖了抖衣襟,全然不把賈昌朝的憤怒放在眼中。
“下一步,琦倒還真有對策”
賈昌朝一皺眉,“什么!?”
只見韓琦笑了,抬眼看向老賈,從容淡定地說道:
“不能告訴賈相。”
“你!!”
老賈只覺天眩地轉,險些暈倒,指著韓琦半天無言。
“你”
“你”
“你做夢!”賈子明憤然大喝。“老夫還沒死,還是老王爺欽點的這一幫孩子的亞父!”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亞父”
趙宗實想勸,卻被老賈抬手堵了回去。
“什么也不用說了!”
“老夫”
“老夫”
老賈是真的氣著了,生出一股無力之感。
“老夫累了,暫且告辭!”
說完,所性一甩袖子,走了。
趙宗實目瞪口呆地目送賈相爺離去,僵在那兒,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這,這可如何是好?”
卻是一直沒插上話的趙宗懿上前勸阻,“亞父一向多思求穩,許是覺得此計太過激進,十三弟就別”
“可現在怎么辦?”
趙宗實無語哀嚎,再怎么著,你也不能議到一半甩袖子就走吧?
正在此時,韓琦暗暗輕笑,滿意地端起桌上的茶碗輕抿一口。
“既然賈相爺走了,那咱們就來聊聊,下一步當如何處置吧”
說著,韓琦從懷中抽出一紙書信推到了趙宗實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