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安格爾從露蓮娜的講述中，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露蓮娜不是沒有發現多洛斯的異常。
雖然作為人機的主意識，露蓮娜無法與外人交流，但她可以和多洛斯交流。
長時間的相處與交流，露蓮娜就算再遲鈍，也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尤其是，每當露蓮娜表述自己的精神力即將突破，多洛斯就以各種方式、各種理由讓她推遲破境。
因為一旦露蓮娜的精神力突破，就能破開“人機”固有的精神壁障。到時候，露蓮娜就能讀取到多洛斯的內心想法。
顯然，多洛斯并不希望露蓮娜讀取自己的內心，這也大概說明了多洛斯心內有鬼。
露蓮娜嘴上答應的很爽快，但實際上她在數月前就偷偷的突破了精神力，并成功的讀取到了多洛斯的內心所想。
所以。
露蓮娜其實已經了解了一部分當年的真相。
露蓮娜在得知真相后，其實有過一段時間的憤怒，但慢慢的，這種情緒又回落了……安格爾問其原因，露蓮娜的回答卻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我……忘了。”
露蓮娜是這樣回答的。
她不是忘了憤怒的情緒，而是忘了自己的過去。
當露蓮娜在那片氤氳著薄霧的海邊，被月眼閣下復活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失去了生前的記憶。
她自己的記憶，是從復活那天開始算起的。
而自復活那日，多洛斯就在她體內了，他告訴露蓮娜她的真名，也說了自己是她的丈夫……
在這樣的基礎下，露蓮娜和多洛斯共生著，一直存活到現在。
“我曾無數次想要回憶生前的記憶，但怎么也想不起……到后來，我也釋懷了。前世之事已是昨日，既然想不起，那就說明沒有必要去想起，不如忘了前世，開啟今生。”
露蓮娜說到這，其實也已經透露了她對多洛斯的一些態度。
“對我而言，多洛斯是自我‘誕生’那一刻，就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他是我唯一能交流的對象，也一直默默的給予我支撐的力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多洛斯就是“復活后”露蓮娜的精神支柱。
“雖然我無法接受一具身體內有兩個意識，但我也無法想象，失去多洛斯后我該怎么辦……”
也正因此，露蓮娜一直想要的都是自己死。
哪怕萊特手搓的翻譯模塊，翻譯過來的也是露蓮娜自己想死，而不是要帶著多洛斯一起死。
“自從我精神突破以后，我從多洛斯的心聲中，大概知道了過去的真相。”
“我也憤怒過，但那種憤怒更多的是我自己‘裝’出來的，我覺得我在知道如此慘痛真相后，我‘該’表現的憤怒一些。”
“但裝的憤怒，終究不是真的憤怒。因為哪怕我看到多洛斯的真實記憶，我也完全想不起過去。”
“對我而言，多洛斯記憶里的我，記憶里我的丈夫、朋友，我看著他們的臉，也無法找回任何既視感，情緒更是平靜的和見到陌生人無二。”
或者說，對如今的露蓮娜而言，他們就是陌生人。
哪怕他們能牽動露蓮娜心中一絲絲的既視感，或許露蓮娜都能真心的憤怒。
但沒有。
一點熟悉感也沒有。
這就像是某人生活的好好的，突然有人告訴你，你的愛人是殺人兇手，殺死了你。
你一臉懵逼的時候，那人拿出了證據，而證據里播放的卻是你根本沒有印象的事情。
就算用“失憶”來當托辭，可失憶應該不至于連潛意識里的情感也跟著消失吧？
只要潛意識的情感沒消失，那么當你看到過去的畫面，潛意識是會讓你有感觸的。
可現在，露蓮娜不僅主觀上沒有任何感觸，潛意識的情感也沒有任何反饋，這讓她如何說服自己去恨多洛斯？
至少，此時此刻的露蓮娜，在知道真相后或許內心會很復雜，但始終到不了“恨”的地步。
這也是為何，露蓮娜會請求安格爾放過多洛斯的原因。
安格爾聽完后，內心只剩下一片“……”。
他一開始看到露蓮娜請求，還以為是個渣男配賤女的故事，或者說，露蓮娜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但聽完露蓮娜講述后，他好像有點明白了。
她的故事其實不難理解。
她的想法是對是錯，或者有沒有道德價值觀，安格爾作為一個外人，也無可置喙。
唯一讓安格爾好奇的是，這個“復活”的露蓮娜，真的是露蓮娜嗎？
當初，安格爾通過“有故事的人”，曾看到過露蓮娜復活時的場景。
——多洛斯跪在月光之海的海岸邊，抱著被燒的焦黑的尸體，向天邊那如磨盤一般的明月祈求，希望復活露蓮娜。
天邊那一輪巨大的月亮，如無意外就是所謂的“月眼”閣下。
月眼傾聽到了多洛斯的聲音，并且同意了他的祈求。
露蓮娜就這么復活了。
彼時，安格爾在看到這個場景時，關注點更多的是在“月眼”身上，并沒有深思其他的內容。
但此時，他心中卻是很好奇，月眼復活的真的是露蓮娜本尊嗎？
如果是露蓮娜的話，那么她在看到生前被火燒的記憶，不說熟悉不熟悉，潛意識里起碼會有一點情緒反應。
但真實的情況是，面對過去那些慘痛的記憶，露蓮娜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這就讓安格爾懷疑，會不會月眼從露蓮娜的尸體里復活的，并不是露蓮娜本尊？
因為露蓮娜復活以后，失去了所有生前的記憶，這其實就有一點奇怪了。
正常的情況下，你就算失去了記憶，你的基本生活常識還在。
只要生活常識還在，那就意味著潛意識里對過去還存有印象，那么一旦你生活中經歷的事情恰好觸發了開關，那么你或許就能想起過往的記憶。
換言之，露蓮娜如果看到了當年的真相，她就算依舊想不起，潛意識也會替她做出情緒反饋。
但現實情況是，她一“復活”，就能開口和多洛斯交流，這意味著生活常識并沒有忘。
在這種情況下，她都無法對過去記憶產生共情，安格爾只能猜測，從焦黑身體里復活的意識，并不是露蓮娜。
不是露蓮娜，那么露蓮娜再怎么也恨不起多洛斯，就了說得通了。
當然，以上也只是安格爾的猜測。
他也沒有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不過他莫名有種預感，或許露蓮娜自己早有此猜測了。只是，露蓮娜就算有猜測，也很難得到證實……他們不可能、也不敢去質問月眼閣下。
安格爾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召來了手叢之花，將倒計時即將結束的多洛斯意識核心，放入了其中。
片刻后，看著重新綻放光芒的光團，安格爾道：“就算可以用以太核心給它延續，但你也不可能一直延續下去，它最終還是會消亡的。”
露蓮娜輕輕點頭：“我知道……只要給它找到寄身地方，它就能活下來。”
話是這么說，但多洛斯的意識核心也是經過月眼的加密，只能寄身在人機內。而現在人機的主意識已經是露蓮娜，且無法再寄身副意識，多洛斯該怎么辦？
總不能說，再修改一次隱藏指令，讓兩個意識共存？
如果露蓮娜真這么決定的話，安格爾估計都會覺得她精分，才因為受不了意識共存想死，就又選擇共存。
還好，露蓮娜并沒有開倒車，而是從地面收集了大量的鐵皮廢料，轉眼間就拼湊出了一個……鐵疙瘩。
嗯，長得略微像人形的鐵疙瘩。
“可以把多洛斯放到這里面，”露蓮娜道，“這些鐵皮都是源自人機的材料，是受月眼閣下承認的。”
地上的哪些殘肢，都是安格爾和源初戰斗時，源初身上掉下來的。
露蓮娜收集了一些鐵皮，用粗糙的手法搭建出了鐵疙瘩。
不得不承認，露蓮娜在手工活上，一點天賦也沒有。
讓多洛斯未來一直附著在這個鐵疙瘩上，這或許比“真.露蓮娜”的報復還更加可怕。
安格爾看了看那奇形怪狀的鐵疙瘩，又看了看露蓮娜，見她碎金的眼眸里帶著真摯，安格爾沉默片刻道：
“所以，只要從你身上掉落的這些材料，多洛斯就能附著在上面？”
露蓮娜點點頭：“是的。”
安格爾：“如果是這樣的話……”
安格爾的話語未落，而是操控起了「天象更迭」權能，一陣風憑空而起，將之前他與源初戰斗時打碎的零件與材料，都卷到了空中。
這些材料看上去細碎，但一堆疊起來，卻是非常龐大。
露蓮娜以為安格爾收集這些材料，是讓她重新堆砌一個鐵疙瘩，然而她正準備動手，卻發現面前多了一面的透明墻壁。
露蓮娜：？？？
安格爾沒作解釋，而是操控起魔力之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對這些材料進行整理分配。
片刻后，材料分配完畢后，安格爾問了一句：“可以熔煉嗎？”
“啊？”露蓮娜好像猜到安格爾要做什么，輕輕點頭：“可以的。”
因為這些材料本身就是源自月眼閣下的造物，所以無論怎么熔煉，月眼的印記都會存在。
安格爾在得到確認以后，直接操控魘幻，配合簡單的熔煉法，飛快的給地上的材料塑形。
僅僅片刻，露蓮娜便看到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半人半偶”出現在了原地。
不過，這個新的人偶，似乎只做到了胸口處便停下來。
但就算如此，從精細程度與還原度來說，也遠比露蓮娜自己捏的鐵疙瘩要漂亮很多。
甚至，在露蓮娜看來，安格爾的這一手簡直堪比月眼閣下的憑空造物。
“先……先生，這，這是多洛斯的新軀殼嗎？”露蓮娜鼓起勇氣，問道。
安格爾點點頭：“是。但我感覺，材料好像少了，胸部以上有些不好弄了。”
安格爾猶豫著，要不要用“造景專家”的能力，直接造一個頭。但造景專家造出來的材料，肯定是不被月眼承認的。
不過好歹有個身體當底架，這個時候嵌合一個非月眼印記的半身，應該沒事吧？
就在安格爾忖度間，他的余光突然瞟到了一樣東西。
——手叢之花。
“或許，可以這樣？”
片刻后，看著在地板上缺失了大半身體的露蓮娜，安格爾道：“放心，以太核心已經融入到你身體里了，等會就恢復了。”
一邊說著，安格爾直接抱著殘破的另外半具身體，來到了“多洛斯半身人偶”前，開始的新的煉制。
是的，安格爾想到的方法，就是將以太核心交給露蓮娜。
每當露蓮娜受到致命傷，以太核心就會被激活，然后修補露蓮娜的傷勢，包括補足缺失的肢體與器官。
靠著這個機制，安格爾完全可以不斷的從“人機”本體上薅材料。
通過薅下來的材料，他完全可以重新造一個新的“人機”。
不過，“新人機”只有基礎的軀殼，內部運行的“軟件”是一個都沒有的，什么蓄能池、電器庫、能量通道……全都是空的。
畢竟，安格爾可以靠著熔煉技術制造外形，但內在軟件的調教，涉及到角碼的運用，他是一點都不會。
不過，沒有“軟件”也無所謂，以前多洛斯還在人機里當副意識的時候，他本身也不負責戰斗。
而且，現在至少有個人形了，相比之前露蓮娜捏的鐵疙瘩，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
因為并不涉及到煉金，只是簡單的熔煉一下材料，所以安格爾很快就把上半身給塑造完畢了。
它的臉部，安格爾也沒有做任何的修改，保持和人機的一致。
就連頭紗都是一樣的。
做完這一切后，安格爾便聽到耳畔傳來一陣冰刀劃過地面的聲音。
回頭一看，露蓮娜邁著芭蕾的優雅步伐，停在了安格爾的身側。此時的露蓮娜，全身已經看不出任何的傷痕。
“好了？”
露蓮娜旋身一禮：“已經好了，多謝先生……”
福禮過后，露蓮娜雙手捧十，將以太核心從胸口中慢慢取出，想要遞還給安格爾。
安格爾卻是擺擺手：“你拿著吧，這東西我也不能用。”
以太核心有加密，只能用于“人機”，安格爾拿著也沒用，還有可能導致泄露。
露蓮娜愣了兩秒，眼底閃過驚喜，連忙道謝。
要知道，以前露蓮娜雖然也是人機的主意識，但她依舊觸碰不到以太核心。
以太核心是月眼閣下留給源初。
沒想到這次不僅達成所愿，還獲得了以太核心的操縱權，這對她來說絕對是史詩級的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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