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傳欄還是上次的那個宣傳欄,一排四格,就在路邊上,好事、壞事和重要新聞在玻璃櫥窗里替換著。
這次大伙兒是來看報紙上老人家的照片來的,里三層外三層的擠站著,覆蓋了路面,過路的同學得從后頭路沿上踩著草坪才能繞過去。
剛貼上的是個表彰通知,所以也是好事。
話說回來,上次江澈從陳教授手上拿的那個100分,原本也應該算是好事一件,算替深大學生爭氣了——要知道,本身來自燕京城某最頂級學府的陳老頭,近幾年其實一直都對兩校學生之間素質、能力的差距,頗多微詞。
可是上一次的事實結果,卻是害江澈在風口浪尖上,在正光明和正義的對面,呆了好一陣子。
一直到現在,他也能沒把雙腳落回到人民群眾這邊。
科室干事干完活剛撤,在場一部分同學的注意力,就被那份新張貼的通告吸引過去了。
這時候的教育部還叫做國家教育委員會,得到98年才更名。國家教委的學術表彰,確實很牛,不過也沒牛到天上去,怎么說,學校里還是有一些領導、老師能拿,拿過的。
不過這次是一份單獨的表彰,并不是每年年度學術成果之類的統發類目,而它表彰的對象……是一個學生。
他的名字上面正好蓋著紅戳戳。
“1993級,廣告系……江澈。”
大聲念通告給后排同學聽的這位,念完這最后兩個字的同時,自覺自動做了一個閉嘴的動作,像是嘴巴里突然含了個炸彈引爆器一樣。
跟著神情略顯詭異地緩緩轉頭,去看他身邊的同學們……話和意思都在他的眼神里。
“是那個江澈欸……”
然后大家就像被他傳染了似的,都不出聲,不約而同地一齊慢慢轉頭,去看此刻同樣站在宣傳欄前的某個人。
江澈把目光從老人的照片上收回來,神情并沒有任何開心的成分。
這回他倒不是裝的。
身邊正發生什么,江澈當然知道,但是他本身,其實并不驚奇。事實上,幾天前,他就已經在陳老頭的辦公室,跟對面的幾位部委領導通過電話了。
電話是打來與他溝通論文中那幾個觀點的,用一般邏輯來說,這簡直就是平步青云的天賜良機。
如果當時他表現得好一些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在燕京給領導們作報告了。
但是很可惜,當時交流的結果,讓陳教授和對面的領導都感覺有些失望。
江澈并沒有敷衍,相反,整個過程他都表現得還算積極,但是對于電話對面的那些人精來說,聽完他的話……結論很讓人郁悶。
這小子的所有意見建議,遠見卓識,其實都只有一條思路——就是怎么方便他自己賺更多錢。
換句話說:他在做一個白日夢,夢中為了發更大的財,幻想國家政策和方向每一步都正好配合他……這就是論文上的那幾點核心內容了。
當時的溝通就這么草草收場。
后續陳教授轉達了上面的幾個意見:
一、以后再胡思亂想的話,不妨寫下來,交給陳教授看看,雖然那只是你想的美事,想得美,我們還是愿意看看的。
二、文章中的某幾個觀點,上面正在研究,你不要吭聲。
三、文章的某兩個觀點將被摘出來,先一步,以學術論文的形式試探性發表。當然,看你的文字和專業功底,還是由陳教授代筆吧,老頭淡泊名利,不加署名。
關于這一點,江澈自己的感覺,其實應該是上面考慮用他一個普通大學生的“無知童言”去做試探,更有進退余地。
要知道,市場經濟改革其實是存在很大阻力的,哪怕大方向已經定好了,具體細節上,仍存在諸多爭論。
當然,關于這一點他知道也不能說知道。
四、我們會給你一點鼓勵。
關于第四條,當時江澈問陳老頭,“是發錢嗎?”
老頭氣到發抖。
最后來了這么一個表彰,不是來自政策、經濟層面,而是來自國家教委,單發。這程度肯定是過了,但是又過在一個詭異的,讓人很難定義的范疇之內……江澈不得不承認,這很細節。
“果然政治這東西,不是我有能力觸碰的。”江澈想著,抬頭又看了一眼報紙上的那位老人家,在心底抱歉:“對不起啊,我不偉大……所以在這個層面,就只能做這么一點。以后我會好好賺錢的。”
作為一個曾經站在過2017年的人,江澈曾經回望過,而今又再一次親歷90年代初開始的這段歷史,他幾乎必然的,要比別人多出來幾多欽佩,許多感慨。
因為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老人家在這一時期引領國家和人民,排除重重阻力,堅決邁出的這一步,到底是怎樣的遠見卓識和雄才偉略。
而這對于這個國家和民族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從自身的角度,江澈的自我認知其實一直都很清楚,他在本質上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
哪怕一世重生,他也做不了撬動世界的杠桿。
誠實說,他也沒有那么大的決心和勇氣。
歸根到底,他只是歷史車輪旁邊跟隨前行,但是看見過“前方車轍”的一個孩子,而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在安全和可能的情況下,伸手,以綿薄之力偶爾推一把那輛車。
“江澈。”
管照偉的大嗓門把現場短暫的沉默打破了,也把江澈從沉思中拉回來。
江澈轉頭看他。
“國家教委,是國家教委表彰你欸。”管照偉說話的同時另外幾個室友,還有一些朋友也都湊上來,圍著他熱切地追問:
“具體什么學術成果啊,江澈?”
“對啊,你什么時候弄的啊?都沒聽你提起過。”
一片追問聲中,所有人都在等答案。
“就是補考那篇關于市場經濟的論文”,江澈苦笑一下說,“我自己之前也沒想到。”
這就是答案了。
江澈用一種很普通的姿態和很普通的措辭給出了答案。
然后,有些心不在焉的轉身離開了宣傳欄。
上一次,這玻璃櫥窗里貼的是:江澈,100分。
很多人對這個100分極為不滿。當時,面對當場巨大的質疑和非議,部分同學激動的情緒,江澈近乎挑釁地笑著說了一句:“我真厲害。”
這一次,玻璃櫥窗里換成了國家教委的學術成果表彰,他不說……他也真厲害。
“國家教委都要單獨表彰的論文,拿個補考一百分,不過分吧?”
管照偉攤了攤手,問劉文英和李南芳她們。
倆姑娘瞪他一眼,沒答。
因為誰都知道,應該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并不是劉文英和李南芳她們……應該回答的那些人,他們的意見和檢舉信,現在都還在學校辦公室里堆著呢。
“所以說老江能賺錢,不是沒道理的。”
葉愛軍也說了一句,說完一群人一起快步朝江澈追去。
吃晚飯的時候,江澈和室友們坐在一起。
幾個女孩子走過來。
“江澈同學,請問你的論文內容是什么?”其中一個女孩子問。
江澈抬頭看了看她,似乎就是之前說他是深大的污點的那個。
“不是,對不起,我不是質疑……”迎著江澈的目光,姑娘整個姿態軟下來,解釋說:“我想謂我上次說的話道歉,然后我,我只是好奇。”
說完她誠懇看著江澈,周圍還有很多人,也都跟她一樣。
這些人是這個時代的天之驕子,不必質疑,他們中有許多人在個人前途之外,確實還都保有部分如前輩一般,對于國家和民族的使命感……
與此同時,他們迷惘,在時代變換的1994。
“把錢的屬性往當中了擺,然后合理合法地,努力去賺錢,同時給更多人創造賺錢的機會……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市場經濟。”
江澈沒去回答關于論文內容的問題,而是用最通俗的措詞說道。
女同學想了想,連著點了幾下頭。
現在回頭想想,當時恬不知恥向她強調“何止而已……是很有錢”的江澈,似乎也沒那么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