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躍心中微微一動,附身將薛英從地上拉了起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溫聲道:“說說吧,別人怎么氣你了?”
薛英垂頭喪氣,悶哼道:“這小畜生說話不講理,而且心性涼薄睚眥必報,麾下只不過想找他幫忙算一筆賬,結果他又是蔑視又是吹噓。本來麾下也沒打算和一個孩子置氣,結果他卻開口辱罵那對可憐夫妻。”
“你說他罵那對夫妻?”韓躍眼神一冷。
薛英點頭道:“是啊,罵的很是難聽,直接貶做賤民。麾下就是生氣他看不起百姓,所以才回頭說了他兩句,誰知這小畜生竟然讓我跪下道歉,還說什么他是儒門儒生,掌控刀筆喉舌,如果麾下不肯道歉,他想讓我身敗名裂我就得身敗名裂。”
韓躍終于明白過來。
薛英為什么發瘋,最大的原因并不是惱怒那個小儒生辱罵他,而是暴怒對方要搞壞他的名聲。
這個時代的人把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尤其是薛英這種人物,因為患有瘋癲之病,曾經在戰場殺過很多同袍,他心中本就飽受煎熬痛苦,所以更加在乎別人怎么看他的名聲。
“但是你也有錯!”韓躍伸手拍拍薛英肩膀,語重心長道:“別人罵人你生氣,可是你自己也一口一個小畜生。本王認為這個詞匯不該在你口中出現,你先給那個書生施禮道歉……”
韓躍是一個青年,而薛英的年紀跟李世民差不多,青年訓斥中年,然而眾人卻沒有一絲突兀之感,就連薛英都恭敬點頭,鄭重道:“殿下說的是,麾下這就過去給他道歉。”
說著突然提手抽了自己一個巴掌,發誓道:“以后俺再也不說小畜生這種詞,否則天打五雷轟。”
韓躍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記住了。
薛英大踏步走到那小儒生跟前,先是將對方從地上拉起來,然后鄭重彎腰施禮,大聲道:“小娃娃對不起,大叔不該發瘋打人。”
小儒生面如土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連連搖頭道:“不敢不敢,您是薛英……”
薛英吐了口氣,繼續道:“還有剛才罵了你兩句小畜生,此事殿下已經訓斥于我,大叔再給你道歉一次,以后咱保證不會罵人。如果我罵,你可以殺我。”
小儒生咽了口唾沫,膽戰心驚道:“不敢不敢,您是薛英……”
他褲襠里還有潮濕尿液,風吹變涼哆嗦不斷。
薛英大踏步回來,甕聲對韓躍道:“殿下,俺道歉完了。現在您可以任意懲罰,麾下保證毫無怨言。今日是皇家店鋪開業大喜,俺不該發瘋擾亂秩序。”
韓躍搖頭一笑,溫聲道:“發瘋非你本愿,誰能責怪于你?皇帝尚且不罰餓兵,況且你患有瘋病!”
他說著轉身扭頭,遠遠對李世民喊了一聲,詢問道:“父皇您說兒臣說的對不對?”
李世民咳嗽一聲,鄭重道:“躍兒說的不錯,發瘋怪不得薛英。”
皇帝沉吟一下,忍不住又補充一句,道:“不過他明知自己患有瘋病,竟然還往熱鬧之處湊來,此事須得說道說道,以后最好減少出門。”
薛英連忙躬身行禮,大聲保證道:“陛下仁厚,麾下以后閉門不出。”
“也不用閉門不出,該出來走走還是得走走!”李世民寬慰一句,感慨道:“否則整天把你關在家里,朕心里也覺得很是難安。”
他看了一眼薛英,陡然又道:“但是你出門不準到人多之處,否則發起瘋來又是一場禍端。”
“是是是,陛下說的是!”薛英連連點頭,臉上帶著感激。
這時韓躍終于想起一事,語帶好奇問道:“你先前說想找那個儒生算一筆賬,所以才發生了后面的沖突?”
薛英臉色頓時漲紅,扭捏道:“殿下恕罪,您也知道小人貪財。我欠了許多同袍的命,須得照顧他們家人。剛才我見大家噴吐了幾百壇美酒,忍不住就想算算這得多少錢。”
韓躍心中更奇怪,忍不住道:“當初攻打突厥,你一人力斬兩千七百敵首,當時本王定下規矩,一個人頭二十貫,按理你應該得賞五萬四千貫……”
“都花了!”薛英訕訕一聲,腦袋垂了下去。
韓躍嚇了一跳,目瞪口呆道:“這才不到一年半,五萬四千貫你全都花了?”
就這花錢速度,似乎比他都要厲害。
薛英臉色越發脹紅,然而眼睛里似乎有晶瑩在閃,他猛地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色黯然道:“麾下一生,數次發瘋,死在我手上的敵人有數萬,但是死在我手上的同袍同樣也有數萬,唉,他們的妻子兒女……”
韓躍頓時不再詢問,他已聽明白了薛英所說。
殺了自己的同袍兄弟上萬人,這些人留下的孤兒寡母有多少?別說是五萬四千貫,五十四萬都不一定夠用。
薛英忽然訕訕一笑,小聲道:“麾下就是因為缺錢,所以才會見了高度酒浪費而心疼,我心中貓抓一樣好奇,總想知道這一下噴吐耗費了多少錢。”
“這有何難?”韓躍哈哈一笑,他心中稍微盤算一下,隨即便道:“一壇高度酒八斤,每斤售價五百文,那么一壇大約是四千錢,折合約莫是五貫。剛才我們噴涂了大約八九百壇高度酒,加起來應該不到五千貫錢……”
“五千貫錢!”
薛英嘴巴張了一張,想說浪費又不敢說。
韓躍自然看出他心中想法,微笑道:“雖然耗費五千貫有些多,但是近日店鋪里有幾萬人游逛。本王將整個場所進行消毒,我覺得這筆錢花的很值。”
薛英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這些錢加起來足夠給那個肺癆女人買兩大車藥草……”
韓躍看他一眼,悠悠吐氣道:“是啊,能買兩大車草藥,但是大唐不止一個肺癆病人,我花這五千貫乃是增強百姓的信心,讓他們以后不再畏懼肺癆。”
薛英若有所思,臉上又帶著一絲茫然,他是個勇猛武將,對于這些治國政事領悟不足。
韓躍忽然又道:“你就是因為這點小事跟儒生起了沖突?”
薛英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道:“請他算賬只是引子,最主要還是他辱罵那對夫妻和麾下。這小畜……這小子明明胸無點墨,卻裝出一副才華橫溢的架勢,連個賬目都不會算,真是白瞎了有錢讀書。”
這話涉及儒生信仰,那個少年終于忍不住開口,滿臉通紅反駁道:“算賬之道,乃商賈低賤下事,吾飽讀儒門詩書,學習的是治國平天下之道。”
他瞳孔還有畏懼,褲襠里的尿液尚未干涸,然而小臉卻一片堅定,鄭重道:“唯有治國平天下才是真本事,儒生豈能去學商賈低賤之道?”
韓躍啞然失笑,道:“算賬是低賤之道?此言我還是首次聽聞,嘖嘖,儒門的信仰控制挺厲害啊,簡直快比上東渡佛那廝。”
他看了一眼少年,接著道:“你這小娃明明害怕薛英,竟然還敢咬牙反駁他的說法,看來讀書才能治國平天下這個理念已經深入你心,想要更改怕是很難很難了?”
少年連忙一停胸口,大聲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他剛才被薛英打傷,口角還沾染著吐出的鮮血,然而涉及信仰辯論,整個人宛如打了雞血一般擁有斗志。
哪怕對方是名傳天下的西府趙王,少年覺得自己也要和他辯駁一番,為了儒門榮耀,何當死不足惜。
韓躍再次失笑,微微搖頭道:“不能說你不對,讀書畢竟還是有用的。”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
韓躍大有深意看他一眼,忽然語帶所指道:“你們儒家說過,想要治國平天下,先得修身齊家,什么是修身齊家,本王認為乃是提升自己的品格,然后修養自己的道德。”
少年目光微滯,隱約覺得這說法和他師傅所教的不一樣。
韓躍接著又道:“當一個人的品格和道德皆都提升,并且又擁有能力的時候,這時他才可以考慮去做一些大事。但不能算是治國平天下,能治理一個縣域就很不錯了……”
少年張了張嘴巴想要反駁,卻忽然覺得自己的學識沒法跟對方反駁。
韓躍呵呵一笑,意味深長拍拍少年肩膀,語重心長道:“記住了,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想要成為對國家有貢獻的大人物,你光靠學習儒學不行,還得掌握綜合性知識!商賈之道怎么了?讓你算賬怎么了?這些都是民生民食,你如果一點不會,將來給你個縣府你如何治理?”
少年吶吶道:“我可以請幕僚!”
韓躍哈了一聲,道:“如果他們騙你呢?”
少年頓時呆滯,臉上茫然無措。
今天韓躍這番言語帶給他的沖擊太大了,讓他一時之間無法適應。
便在這時,猛聽場中有人厲聲一喝,大怒道:“西府趙王你安敢擾亂學術?我儒門雖然低頭與你合作,但是涉及學問不能退讓,本人要和你論上一論,商賈,賤民,百姓,窮人,他們只適合被治理,他們治不了國……”
……第二更到,6500字,山水繼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