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深不露聲色地將紙條撕成碎片,這是一個暗號,鄭榮泰的第一道題是用瘦金體回答,科舉要求必須用楷書或者行楷答題,在這里兩種字體以外,都將判為無效之卷,況且瘦金體是天子首創,沒有天子許可,沒有人敢在公開場合中使用這種字體,鄭榮泰的瘦金體就是極好的暗示。
余深身為相國,已經不是錢能收買,尤其涉及科舉作弊這種有損名聲的事情,他是不會輕易再碰,而這一次非同小可,是梁師成指定錄取之人,余深心中雖然不請愿,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應了,這個鄭榮泰是太子殿下的小舅子,太子才真正的幕后指使者。
雖然余深不會再輕易涉嫌科舉作弊,但如果其他考官有什么人情之多,只要不太過份,他也會睜只眼閉只眼,他知道科舉三年一次,不僅被萬眾矚目,朝廷中又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這次機會。
這時,余深看見一輛送食材的大車緩緩推進了貢院,十幾名士兵一絲不茍地檢查著大車上的每一個細節,甚至連輪子也不放過。
余深自嘲地笑了起來,近乎變態的嚴格檢查又能如何?能制止權力之間交易嗎?或許這就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時間漸漸到了傍晚,‘咚!咚!咚!’貢院的暮鼓敲響,休息吃飯的時間到了,早已餓得頭昏眼花士子們紛紛收拾卷子,把桌子空出來,他們早飯吃得太早,中午只喝了杯茶,吃了兩塊點心,一個個早已餓得饑腸咕嚕,就等著開飯了。
李延慶也收拾了桌子,他拉了一下鈴鐺,片刻,一名士兵走了過來,李延慶做了一個洗手的姿勢,士兵點點頭,“跟我來吧!”
每條巷子的一號便是糞廁,二號無人,三號和四號都是著名的糞號,極為強烈的氣息腐蝕著他們的魂魄,抽到這兩個號的士子基本上就算廢了,只能再苦等三年,下次科舉再尋找機會。
五號稍微好一點,那是因為天氣還不算熱,令人銷魂的氣息尚無法遠征,五號才僥幸逃過一劫。
李延慶屏住呼吸,在一號出了恭,又在旁邊的水池里洗了手,這才返回自己的號房,這時,送飯的士兵已經開始陸陸續續給考生送飯。
貢院的飯菜可不是免費,士子們在報名時已繳納了三百文錢的飯錢,四天七頓飯,加上中午一盤點心,晚上再給一床毯子,這個價錢不算貴,但也絕不便宜。
士兵將一只托盤遞給了李延慶,還算不錯,一盤包子,兩個小菜,一碗排骨冬瓜湯,包子大、份量足,基本上可以吃飽。
這時,隔壁傳來一陣低微的嘟囔聲,“這點吃食還要四十文錢,在小吃鋪最多二十文錢,黑心的朝廷啊!連我們這些窮苦士子的錢都要賺。”
李延慶不由啞然失笑,這位仁兄是把三百文錢一分為七,算出一頓四十文錢,他卻忘了中午還有一頓點心,忘記了筆墨紙硯、蠟燭火石等等。
吃罷晚飯,夜幕便降臨了,考生紛紛點起蠟燭,準備夜晚再繼續奮筆疾書,李延慶一個白天寫了近八千字,基本上已完成過半,從時間上算,明天白天完全來得及。
本來科舉的時間安排就沒有包括夜晚,夜晚答題光線暗淡,風險太大,稍不留神就會污卷,但對于絕大部分士子而言,夜晚卻是他們唯一可以利用的機會,否則兩天時間根本做不完經文題。
李延慶小心翼翼地將試卷收好,又將木板放下來,這樣便形成了一張床,他合衣躺在硬木板上,將毯子疊成一個枕頭,緩緩躺下閉上了眼睛。
就在他即將睡著之時,忽然‘啊!’一聲尖叫,將李延慶猛地驚醒,一下坐起身,只聽聲音是從隔壁傳來,隔壁士子似乎用頭撞墻,‘咚!咚!’直響,只聽他哭喊道:“我該死!我完了!墨汁打翻了......”
這時,兩名膀大腰圓的士兵沖了過來,將這名士子一拳打翻,各抓一只腳拖了出去,他們動作十分熟練,配合默契,顯然是常做此事,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子被拖出考房,直接用破布堵上嘴,兩名士兵便將他拖走了。
李延慶不由暗暗搖頭,在考場叫喊是擾亂考場,最輕的處罰也是停考一場,這名士子下一次科舉也沒有機會了,這一轉眼就是六年,人生有幾個六年?很多讀書人都在科舉中熬白了頭。
李延慶又躺了下來,慢慢閉上眼睛,在一陣胡思亂想中進入了夢鄉。
一晃兩天過去了,第三天吃罷早飯后,李延慶用士兵提供的清水洗了一把臉,讓頭腦清醒,李延慶瞥了一眼放在匣子里的卷子,他是在昨天下午做完了經文的全部試題,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沒發現錯誤,他便糊上了卷子,小心卷起后裝入試卷匣內,每個士子都有一只這種抽插式的試卷匣,便于考卷存放。
‘當——’云板聲再次敲響,發卷的時間到了,今天發卷會將明天的詩考卷一并發下,如果說頭兩天的科舉在于熟練和數量,那么后兩天的科舉就在于難度和深度了,量不算太大,要求寫論一篇,策五篇,每篇的在千字左右,最后一天詩作兩首。
一般考生平時都已準備了不少各種類型的詩作,總能挨到一點邊,所以第四天的時間基本是多出來的,等于用兩天的時間來寫六篇策論,所以大部分士兵都能完成,關鍵就看質量。
論是對已完成的事情進行評價,發解自己的見解,而策則是對各個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所以策論是科舉的關鍵,尤其是其中的一篇策,被稱為題眼,也是整場科舉的核心題,大家都很關心這道題。
二十五巷的考官開始依次發卷了,李延慶很快便拿到了卷子,和所有士子一樣,他首先看策的第五題,也就是題眼,題目正是李延慶事先猜到的:《宋遼金之對策》。
這時,左邊的考房內低低發出一聲驚呼,顯然,這位仁兄也猜到了題目。
題目雖然猜得到,但未必答得好,李延慶在幾年前的發解試上也答過這道題,不過當時金朝是略寫,現在要成為主角了。
這時,李延慶又翻了翻其他題目,議論題是《人命至重,是以圣賢重之》,這道題其實是討論大宋司法恤刑慎殺制度。
其他幾道對策涉獵甚廣,有要求應對保甲法之改進,有要求談酒鹽專賣制度,有要求寫廉政之策,有要求寫平寇之法,每篇對策都非常務實,這就是考士子的真才實學了。
最后是詩作,詩作屬于捎帶腳兒的,不是很重要,在王安石科舉改革前,詩賦是決定考生命運的題目,但王安石卻認為考詩賦看不出士子人品和能力,便取消了詩作,改考經義和策論,學圣人經義以修德,做天下文章安民,這種務實的思想便一直延續下來,這次雖然增加了詩作,但它遠遠不能和策論相比。
詩作之題為,‘戰罷沙場月色寒’。
這是出自王昌齡的出塞詩:‘騮馬新跨白玉鞍,戰罷沙場月色寒。頭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其中以‘戰罷沙場月色寒’一句破題,賦詩一首,不限韻腳。
這顯然是呼應《宋遼金之對策》這道對策題,其實對策題的意圖已經明顯了,朝廷已有北伐之意。
李延慶沉思良久,科舉的格局已定,如果他寫聯遼滅金,恐怕第一輪就要被淘汰。
他低低嘆了口氣,提筆先寫了一首詩作,用陸游的一首詩修改而成
《關山月》
和戎詔下已百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
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幽燕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垂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