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揚身子震動了一下,道:“多謝。”
米空群身子震動了一下,口鼻中汨汨冒出鮮血,道:“秋堂在玉唐的人手人并不多,因為這里乃是春寒尊主的地盤……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都已經告訴了你……”
“以云尊之能,對付他們足足有余,你是天佑之人,天道常佑善人,如今,我相信了……”
米空群的身子越來越是佝僂,說話聲音已經是斷斷續續:“對了……千萬小心……天上有刀……”
“天上有刀?”云揚愣了一下,下意識的追問道。
然而米空群此刻神智已經接近迷糊了,他的渾身鮮血,已經近乎流干:“求求你……我死之后,將我的尸體下身用刀剁爛了……求求你……”
云揚一陣嘆息。米空群這會已經是處于彌留階段,一切都歸于本能呢喃。
突然米空群漸漸匍匐下去的身子猛地坐了起來,兩眼大睜,瞳孔卻已經開始放大,似乎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量,連聲急促的說道:“告訴我妻子冷月,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好……后……”
最后一個悔字,終于沒有說出來,身子一挺,頹然軟了下去。
再也無聲無息。一命嗚呼。
然而他已經失去了光芒的眸子里,卻仍舊能夠看得出來,盡都是后悔,愧疚;他就這么斜倚著床榻,兩眼大睜,一動也不動了……
云揚無聲無息的離開。
房中,只留下了米空群被剁得稀爛的尸體。
云揚遵從他的遺愿,將他的下身腰胯之間剁得稀爛;卻保留了他上身的完好。
作為一個旁觀者,還同為男子,他完全能夠明白米空群瀕死那刻的心思。
修練了特異的功法,造成了既定的事實,回頭無路;不繼續前行又能如何?
只能一條路走下去,哪怕明知道前路更為黑暗;但,隨著這一路越行越遠,心中再不見一絲光亮,心底豈能沒有感觸?心湖豈能不興波瀾!
其實就在米空群說出“修煉功法比一般的功法速度快速十倍”之言后,云揚才決定冒險神識干擾,進一步刺探四季樓其他人線索。
米空群修煉多年,修煉得又是進境如此驚人的功法,卻就只是修煉到了八重山巔峰,豈無因由。
若是功體進境迅速,那么四五十年勤修苦練下來,就算不能去到十成大圓滿這一重武者桎梏,起碼也得有九重山以上的修為才對;但米空群卻止步于八重天巔峰,顯然心中始終是有心魔作祟。
心魔,加上恨意,早已埋下重大隱患,否則以米空群的根底,絕不會被云揚三言兩語動搖。
而他臨死的時候,甚至寧可粉身碎骨,也不要自己的身體以殘缺之態存世,更在在證明了米空群對于這件事乃是何等的悔恨!
云揚目光深邃,此行收獲遠遠超出預期。
大內總管姜中;沈玉石,楊波濤;還有,軍部太尉之下第一人……
云揚心頭反而沒有太多喜悅,更多的乃是宛如驚濤駭浪一般的震動意外。
若僅止于大內總管姜中,和沈玉石、楊波濤這三人倒就罷了,畢竟有米空群這個大內總柜比照,倒也不算多意外,可是軍部太尉之下第一人……卻是讓云揚都感覺到了驚悚!
兩個老元帥秋劍寒,冷刀吟;雖然是隸屬軍部,但早已經超然軍部的特殊存在;而軍部太尉年老體弱,風燭殘年,如今早已將職責放下,交托認可的承繼之人。
換言之,現在整個玉唐軍部的軍務,完全掌握在那個被認可的承繼之人手里。
若然那人當真是四季樓中人,后果真真是不堪設想,難以應對。
“但不管如何,總算是又揪出來了幾個人,而且還是份量相當重的幾個人。”云揚心中思忖。隨即飄然而去。
“米空群,你的托付,我為你完成。”
玉唐城米家胡同。
云揚化形而來,于半空中遠遠俯瞰,在米家胡同中的那個大宅院。
這個大宅院的架構很是與眾不同,占地格外寬廣;尤其是房頂上還單獨修建有一座涼亭,看起來不倫不類。
而此際,涼亭中正有一個人,孤獨的坐在那里,仰著頭,癡癡的看著天空明月。
久久不動。
月光映襯下,這道人影白發蕭蕭,兩眼渾濁,一臉皺紋;還有身子,也早已佝僂了。身材削瘦,似乎一陣風,就能刮得走。
那是一個已然風燭殘年的老人家。
老婦人。
那老婦人雙手抱著膝蓋,整個人似乎很冷一般,緊縮著身子。夜風吹來,掀起她的衣袂,飄起她灰白的頭發……
云揚突然感覺到了一陣莫名凄涼孤獨。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剛剛進入皇宮看到米空群的時候,米空群豈非也正自靠在窗前,癡癡的看著天上明月。
那動作,那表情,眼神,與這個老婦人,兩者竟然極端的相似,幾近一模一樣、一般無二。
云揚突然知道了這個老婦人是誰。
這大抵就是米空群的妻子冷月吧?
這會已經三更半,更是十一月的天氣。
夜風寒涼。
一個老婦人就這么坐著,竟然沒有人上來勸慰,顯然,老婦人這個習慣,早已經被家人所熟知,知道勸也無用,自然也就不會再白費唇舌,徒勞無功。
風聲颯然。
云揚無聲無息的落下,仍舊黑衣蒙面。
老婦人看到了云揚從天而降,但她的眼神卻是一片平靜,淡然,只如同全然沒有看到一般。
看了一眼之后,便即轉過身去,仍舊望著天空明月,一念專注。
對身邊突然降落一個神秘而強大的陌生人一事,全然不聞不問。
要么是心太大,要么就是……心已死!
“是冷月夫人吧?”云揚輕聲問道。
老婦人的身子陡然顫抖了一下,旋即幽幽道:“是他要你來的?”
云揚楞了一下。
老婦人目光同樣的幽幽,說道:“許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
云揚釋然道:“不錯。是米總管拜托我前來的。”
老婦人輕輕的喘了一口氣,道:“他呢?他自己為什么不來?”
云揚道:“米空群已經死了。”
老婦人臉上神色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變化,眼眸似乎一下子凝固,隨即,緩緩地轉過頭,白發蕭然中,一雙眸子緊緊地看在云揚臉上。
“確實是我殺了他。”云揚道:“不過,他臨死之前,拜托我做一件事。我答應了。”
老婦人緩緩點頭,道:“嗯,是你殺了他。”
突然沉默下來。
但讓云揚意外的是,老婦人在得知米空群的死訊后,沒有悲傷,也沒有對自己怨恨,真的就只有沉默!
良久良久之后,老婦人道:“這么多年,他終于解脫了……”
這話里話外的,非但沒有什么恨意、沒有怨火,甚至沒有好奇,對于米空群拜托云揚的事情,竟然連問都不問一句。
但她說著說著,原本平靜淡漠的臉上卻是已經掛滿了淚珠。
一滴滴落下來。
但她的聲音依然平靜無波。
“你殺了他,我本應恨你的。”
老婦人幽幽的聲音在空中響起:“但是……我現在卻只想對你道一句謝。感謝你,幫他解脫了。他很苦;已經苦了五十三年七個月零五天……”
云揚心中震了一下。
五十三年七個月零五天。
竟然計算得這么清楚!
云揚輕輕將一個大大的包裹放在老婦人面前,道:“這是米空群畢生積蓄,里面非但不少的奇珍異寶,光是銀票,就有數百萬……”
米空群畢生積蓄豈同小可,那數百萬兩銀票不過是個小頭,那些珍寶才是真正值錢的東西,若是將之變賣的話,這筆錢,將是一筆天文數字。
可是老婦人眼珠子都沒有轉動一下,只是悵然的看著天空明月。
眼淚緩慢的一點點沁出,對于就放在身前的海量財富,視如不見。
云揚伸出手:“還有米空群特意囑咐;他掛在胸前的玉佩,讓我交還給你……”
掌心中,一塊彎月形玉佩,在月光下,閃閃發出清冷光芒。
老婦人猛地轉過頭來,兩個枯澀的眼睛,突然間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光彩,一瞬不瞬的看著云揚手中的彎月形玉佩。
身子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一只手緊緊地捂住嘴唇,渾身劇烈顫抖,眼淚斷線珠子一般流下來;等云揚遞過來,她一手緊緊地抓住,突然一聲嗚咽:“……群哥……”
云揚深深嘆了口氣,道:“他讓我告訴你……”
老婦人手心緊緊的攥著玉佩,抬起頭,認真的看著云揚:“什么?”
“他說:我后悔了,卻已經沒有回頭路。我很想,與她一起就像是當年一樣,看一次月亮。”
云揚復述的聲音很緩慢,語調亦是平平淡淡,然而那老婦人眼中的光彩竟是更甚。
云揚甚至從老婦人的這目光之中,感受到一種屬于幸福的味道。
這么多年的癡癡等待,畢竟是沒有白等的。
那一片癡心,終究等到了回應。
雖然這回應,來得實在太遲了。
“他最后一句話是……告訴我妻子冷月,我好后悔,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云揚盡職盡責的將米空群生前所說的每一個字,全都復述給眼前的老婦人。
他知道,這位可憐的老婦人,一生的等待,也就只得這幾句話了。若是自己圖省事,克扣幾個字,對于這位老婦人來說,卻是一件殘忍至極之事。
“后悔么……”
“一生就這么過去,后悔么?一生就這么擁有之后又錯過,后悔么?彼此有情卻只能無情分開,后悔么?”
老婦人慘笑一聲:“你后悔,但是我,卻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