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雖然小了,可是風驟然刮大了,一分堂牌匾下支出的雨棚被風刮得簌簌作響,他們遲遲不收雨棚正是為了給雨夜中的趕路人行一個方便,可是夜色已深,需要臨時避雨的人越來越少,眼見著棚子里的人趁著雨變小后陸陸續續的離開了,卻還不見那對早應該路過的夫妻。
一對從來不行夜路一定要等到天大亮才出門的老夫妻,卻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大雨之夜,至今還未歸家,是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也是一件不同尋常的異事
“該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夏獲鳥朝門外的望了一眼,雨棚底下已經空無一人。
狗子啃雞腿啃得滿嘴流油,嘴里塞滿了肉塊兒含糊不清道:“那憨老大爺出門買疊草紙都要牽著他那傻媳婦一起,小心得不得了,不能出什么意外。”
是的,那對老夫妻比較特殊。丈夫今年五十歲打頭,可是看上去卻像六十有余了。他是個孤兒,自幼吃過不少苦,背就像永遠直不起來似的,不是天生駝背,很顯然是經常扛背重物造成的佝僂。他身體并不硬朗,干瘦如柴。不知是否因為抽了大半輩子的土煙,他常年都在咳嗽,時不時的就要咳上幾聲。即使后來有了傻子媳婦后他把土煙給戒了,也還是咳嗽不斷。
他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老實人,有多老實呢,人潮擁擠的時候,無論有意無意別人把他踩了一腳,他也會向別人道歉。他不習慣聽別人向他道謝,也不習慣聽別人對他道歉,他總是滿面笑容,雙顴因為風吹日曬一年四季都紅彤彤的,為他的笑容更添了許多喜慶,似是每日都在過大年。不論是背地里還是當著面,人人都道他是個憨子,他也總是呵呵呵的笑著。
他有一個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傻媳婦,是個貨真價實的傻子,但不是終日都瘋瘋傻傻的,她偶爾看起來同正常人沒有什么分別,如果不看她那雙直愣愣的眼神的話。
她只有在看他那個憨子丈夫時,眼神才有所不同,不過很少能看見她的眼神離開她的憨子丈夫。
憨子丈夫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一生勤勤勉勉,過得樸素踏實,沒有什么閑話可聽。倒是他的那個傻子媳婦兒,卻是不少人家茶余飯后的消遣。
之于他的傻子媳婦,有許多種說法。有說也是當地的,同丈夫一樣自幼便是孤兒,說她原本也是個正常腦子,可惜因為受過不少欺凌,后來就瘋傻了。也有說,她是別處流浪過來的,天生就是瘋傻的。說初次看見她時,她不著片縷赤身裸體的坐在鎮子口的大石頭上梳頭發,那時候剛下過雨,大石頭前有一個水洼,她就捧著水洼里的水沾濕頭發,將蓬亂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光溜溜的,一點碎發也被她沾水捋得服服帖帖。
她就坐在那大石頭上,時而沖每一個路過的人傻笑。可是她生得一點也不漂亮,可謂非常之普通。有多普通呢?即使你每日都見她許多面,也絕對記不住她的樣貌。若問她長什么模樣?恐怕誰也形容不出來。但是只要看見她了,只需一眼就能立刻認出她來——對,就是她。伴隨著伴隨著那句“嘿喲快瞧,那個憨子又牽著她的傻子媳婦趕集來了!”許多人都說過類似這樣的話。
聽說那時候的她就一直坐在那塊大石頭上,一會兒認認真真的唱戲,一會兒無緣無故的傻笑,一會兒莫名其妙的對路過的人吐口水,一會兒癲狂可怖的揪住路人打架……整日里有紛紛趕去瞧熱鬧的,也有唯恐避之不及的。還有行為輕佻的朝著她撒尿,或是趁她不發瘋時摸她袒露的肌膚,若見她正傻不瘋沒有抗拒,他們的行為就更加得寸進尺。不過多是輕薄、或是鞭打、欺凌。地方本就不大,大家來來往往多是熟悉面孔,沒有誰愿意拋開顏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這個傻子做出更加過分的舉動。之外,也有少不更事的小孩子沖她丟石頭砸得她頭破血流。聽許多人講,她不瘋時都只是傻呵呵的笑,發起瘋來時,也不曾聽聞她打過誰家的小孩。
于是,她用泥水梳得锃光瓦亮的頭發被太陽曬干了,再度變得蓬散凌亂。她總與人發生揪扯,弄得滿身淤青滿身傷痕。她一身混亂的臭味,一身斑駁的血跡,一身腥污泥土,瘋瘋癲癲地坐在大石頭上咒罵著每一個過路人,再后來便有人將她的舌頭也割了。聽說她那時又不像是瘋傻的,也或許是弄巧成拙碰巧了——聽說她的舌頭剛被割下時血流如注,她立刻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入泥土,愣是將血止住了。
再后來的后來,直到忙了一天農活準備歸家的憨子,在路過時發現了她,便將她撿回去做了媳婦。
她當日坐過的那塊大石頭就在鎮門口,也就是一分堂的右斜面不遠處。所以當聽過人們的閑聊之后,林蘇青每次看見那塊大石頭、每次看見那條鎮外的窄路時,就仿佛看見了那日坐在大石頭上的傻子媳婦,就仿佛看見了那日憨子丈夫脫下自己的補過無數回的外套披在那傻子媳婦身上,牽著她慢慢悠悠的往家里走的背影。
而之于過往,都是一分堂扎穩根基之后各方道聽途說而來的。后來他們真正親眼所見的、所知的其實也不多。他們知道那對夫妻的家與田地,分別在鎮子的東西兩頭。每當天亮透了,不多時就能看見那憨子丈夫牽著他的傻子媳婦路過一分堂、路過鎮子口、路過那塊大石頭,去田里收整農活。
他們兩個人加起來少說也有一百多歲了,依然隨時隨地的手牽著手,不過即使手牽著手,在他們的腰間也還牽著一根一指來寬不到半丈長的繩子。聽那憨子丈夫說,是怕她突然發病或是受了什么刺激,萬一跑丟了不好找,或是怕她傷著誰,或是誰傷著她。
他們家比平常人要貧窮許多,吃食全靠自家田地,種什么吃什么。也賣一賣自家種的糧食,或是手編的背簍、木頭小板凳等等手工做的玩意兒,換一些穿用。
他對自己的吃穿用度十分的苛刻,收成不好時,一塊餅自己咬一口,多的全給他的傻媳婦。他自己穿的常年來回只有那么三兩件,全身上下縫滿了補丁,補丁疊著補丁,早已經辨不出衣裳原本的顏色。但是他的傻媳婦常有新衣裳穿,除了新衣裳之外,鎮里時節流行什么樣的發釵、什么樣的脂粉、什么樣的耳飾之類的物什,鎮里人都不見得誰都有,但有的時候竟能在那傻媳婦的頭上看見。雖然她穿用的都非常便宜,但是她穿戴的每一樣都尤其的適合她。偶爾竟令人覺得她其實也是個正常人吧。
除了這些,那對夫妻給林蘇青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那憨子丈夫時常給鎮里隨時開門營生的店鋪送禮。送的不見得有多貴重,多是他新收的莊稼糧食,比如一分堂吃的就是憨子夫妻家送來的大米。
憨子丈夫這樣做是為了打點關系,不為多余的,他請求的是:“萬一我哪天死了,求求各位好心腸的大人行行好,可憐一下我那不知事的傻老婆子,她要是沒飯吃,各位大人有口剩的舍給她就行。她要是忘了回家,求求大人們罵她兩句叫她滾回家去。她要是沒有穿衣服到處跑,有勞大人們費幾句唾沫說說她,叫她回家去把衣服穿上,她愛打扮,她聽得懂的。”大約就是這些個意思。
一來二去大家熟絡了,便總有人勸他要個孩子,他卻只是笑呵呵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所以他們一直無兒無女,共就他們老兩口相依為命。但總有好事者起哄他,如他們趕集時、路過鎮子時,便總有人借題嘲弄——
“喲又帶你家那個不下蛋的母雞來買東西啦?”
“是不是那瘋子不讓你碰她呀?”
“是你傻還是她傻,她是個不知事的,你霸王硬上弓她還能推開你不成?”
“她又不給你生孩子,你對她那個好做個什么用?白吃你家糧食!”
“日子越過越窮,何必糟踐了自己個兒。”
或是故意挑弄事端——
“那瘋婆子根本不認你這個丈夫的,你不信你松了繩子,她一定跑得不見影咯。”
“就怕松了繩子她扭頭就和畜牲搞上了,哈哈哈哈哈哈見多了世面嫌棄你嘞!”
“要不說瘋婆子,傻瘋子么!”
有時候那憨子丈夫背上背著柴,或是懷里抱滿了東西,會騰不出手去牽他的傻媳婦,便有挑事者伺機去割斷他們之間的繩子,但每次一被割斷,那傻子媳婦就一把揪住憨子丈夫的頭發,緊緊揪著怎樣也不松手,或是就地一坐,抱著他的腿腳,總之怎樣也不肯繼續走,除非他將繩子重新系好。
對于嘲諷,對于謾罵,對于挑撥,那憨子丈夫從來都是笑呵呵的,從來也不回應。若有相處好的、熱心的,與他說道起來,他也是滿面燦爛的笑容,憨憨傻傻的笑著:“她心里有我哩。”自顧自的傻笑,自顧自的幸福,而他那個撿來的傻媳婦見他笑得開懷,也就跟著他一起傻呵呵的笑,雖然她什么也沒有聽懂。
“你今天非要等他們了?”
思緒忽然被夏獲鳥打斷,林蘇青從雨幕中收回神來。他抿了一口前幾日那憨子丈夫牽著他的傻媳婦一起送來的野山楂酒,回味著唇齒間薄薄香甜和淡淡的酸澀,沉沉道:“被他們夫妻倆關照這么些年了,總不能不辦事。”
“你的意思是……”
呼!一聲狂風呼嘯而過,將細雨沖入了室內,濕了門內一片。半半連忙離席,走出門去仔細打量著上面的雨棚,然后連忙跑去固定在一分堂兩側用以支撐雨棚的竹竿前,挨個兒都搖了搖,見竹竿晃動程度加固了繩索。
“也許他們已經回家去了。”林蘇青的拇指摩挲著小酒杯的杯沿,杯中鮮紅的酒水,清澈見底,倒映著一點林蘇青的眉眼,似是他在看酒,酒也在看他。
“有可能,正午那會兒天就見暗了,誰也知道要落雨。那憨漢子心細得緊,必然不會讓他媳婦淋到雨。”
狗子漫不經心抬了一眼門外,道:“反正咱們歇得晚,再等等唄。實在放心不下就派個鳥去他田里瞧瞧。”
“已經派了,他們不在田里。”林蘇青黯然道,“也不在田埂邊的草棚里。”
夏獲鳥心中一抖,但還是說著吉利話:“興許在誰家避雨呢。”
“他們家呢?”狗子問道。
“沒有人知道他們家住在何處。”林蘇青放下了酒杯,皺眉道,“估計是為了預防他死后有心思不正的去欺負他媳婦,他誰也不曾告訴。”
“唔……那個憨漢子總怕他自己死在他媳婦前頭。唔……可是這就不好辦了呀,我又不能拘個土地公出來問話。”狗子放下正在啃的雞翅膀,擰著豆子眉頭苦惱道,“嗨喲,別說土地公了,這里壓根沒有一個小使。要不才選了這個妖氣沖天,惡鬼肆掠的地方呢!”
狗子忽然一個靈光,忙問道:“對了!你常與他聊天來著,你知道他叫什么不?有個姓名就好找。”
林蘇青搖了搖頭,目光深深的望著門外的雨幕:“整個鎮子,沒有誰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
瓢潑大雨忽然又漸小了,風聲也漸悄,大有雨停風歇的意思。偶見有因為避雨而晚歸的人匆匆忙忙的跑過,可還是不見那對老夫妻的身影,往常寅時前后他們就經過門前了,今日已經晚了三個時辰,戌時都過了卻還不見他們。
“你們先吃著,我去東邊打聽打聽,問問有沒有誰見過他們經過。”夏獲鳥提議道。
狗子掃了一眼道:“這都什么時辰了,你就是把門敲穿了,也不會有誰給你開門的。”它探頭看了一眼門外濕漉漉的道路,“先前雨下得那么大,就算他們真的已經路過,已經回家去了,腳印和氣息也早就沖刷的一干二凈了。除了等,還能有什么法子。就算他們回家去了,天晴了也就出門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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