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諸事做完,張越就準備回家,剛走到半路,就發現十幾個游俠兒站在道路兩側,恭身看著他。
為首的正是張越的老熟人——長水鄉的李大郎。
若說當日,張越孑然一身,李大郎自是可以在張越面前耀武揚威,但現在,這個游俠兒溫順的猶如貓咪一般,見了張越立刻恭身向前,趨步而拜:“二郎留步……”
張越瞥了他一眼,冷然道:“汝在叫誰?”
對方聞言,冷汗直冒,想起了對方今日的身份,連忙跪下來頓首道:“野人李大郎敬拜張侍中!”
張越這才稍稍展顏,問道:“汝來何事?”
對于游俠兒,張越的態度其實與漢室朝廷是一致的。
他們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治安的最大破壞者。
因為,游俠兒根本就不害怕法律,也不畏懼人世間的任何公序良俗。
他們只有義氣和利益。
為了義氣,他們可以無視人間的所有道德與法律,為了錢,他們甚至連良知也能踐踏!
百年以來,那些關中出名的游俠頭子,哪一個不是雙手沾滿了鮮血,腳下枯骨無數?
但……
存在即是合理。
游俠兒能夠在漢室官府的強力打壓和嚴格限制之下,活躍百年而不衰。
這說明了一個問題——這個社會需要游俠。
準確的說是,勛貴豪強商賈們需要游俠,作為他們表面光明之下的黑暗之手。
“前日某不才,沖撞了侍中,望侍中大人大量,海涵饒恕!”李大郎恭身拜著。
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今日的地位。
作為侍中,漢家唯三的可以直入禁中,與天子同游,出入后宮,受領詔命的大臣,他一句話就可以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只要告訴京兆尹——南陵游俠李某,民怨甚大,明公為何寬縱至今?
京兆尹就會將他抓起來,拖到菜市場腰斬,給這位侍中一個交代。
“起來吧……”張越抬抬手,道:“本官像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嗎?”
這個游俠李大郎,雖然不是個什么好玩意。
但,這些年來長水鄉的治安能夠維持良好的狀況,與他的存在是分不開的。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在漢室鄉亭,地方秩序的破壞者和維護者,都是游俠。
游俠們的地盤觀念很強。
就像野獸一樣,會誓死保衛自己的地盤。
他們會主動的清理,那些從外地跑來的盜匪、罪犯,以及任何可能影響他們生計的人。
當初郭解在雒陽的時候,雒陽地方上甚至連一宗當街械斗都沒有發生過。
所有人的沖突,郭解都可以調停!
不聽他的人,全死了!
雒陽的豪強,對于這個游俠頭子,非常滿意。
以至于他被械送茂陵時,各大豪強紛紛贈送重金——最終他得到的財物多達千萬錢!
比張越這次回家所得的禮物的價值還要多好幾倍!
所以,在事實上,漢室官府與游俠的關系是很復雜。
一方面,官府痛恨游俠,因為這些人的存在,會極大的影響地方官吏的權威。
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得不暫時的與一些聽話、懂事的游俠合作、妥協,以寄希望于對方不要鬧事,甚至某些昏官,干脆將基層事務的調停權力拱手讓給某些游俠。
這不奇怪,后世的宗族勢力坐大,與類似官員的懶政是分不開的。
只是,游俠終究是游俠。
他們就是定時炸彈。
張越之前從未與游俠們接觸過,就連游俠們的晚輩,那些后世的‘有活力的社會組織’,也沒有多少接觸。
而新豐縣,也存在大量游俠。
數量大約在五六百人左右。
這是一個恐怖的數據,全縣人口不過六七萬,就有五六百游俠。
等于平均一百人就有一個不事生產,在外混跡的男子。
不想個辦法,解決游俠兒的問題,新豐的問題就不能得到解決。
所以,張越現在才會耐著性子,與李大郎說話。
不然早就拂袖而去了。
李大郎卻是惶恐不安,在張越面前,只感覺背脊都濕透了。
他終于明白了,原來權力才是這個世界最強的力量!
趴在張越面前,李大郎低頭道:“侍中寬宏大量,小人感恩不盡!愿為侍中走狗!”
“嗯?”張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施施然的轉身,看著李大郎和他的小弟們,說道:“我見諸公,皆魁梧大丈夫,身高七尺,腰闊膀粗,為何會走上游俠之路呢?”
張越對此其實特別好奇。
漢室歷史上,游俠出生的大人物,也有不少。
前后季布,留下了成語一諾千金,后有王溫舒,起于游俠,卻擔任國家重臣,殺人如麻,堪稱劉氏忠犬。
吳楚七國之亂時,雒陽游俠劇孟投軍,也曾成就一段佳話。
但,張越想不通,這些大好男兒,為什么甘愿屈就,做一個人厭鬼棄,給勛貴豪強當走狗的游俠,而不肯堂堂正正的去做正經事情?
他們可以投軍,以他們的身體素質,在軍隊里少說也可以混一個隊率什么的。
膽子大的,甚至可以去闖蕩。
東邊的朝鮮,南邊的三越,在此時都是一塊處女地。
甚至,還可以去西域,去中亞。
憑他們的本事,怎么就闖不出一片新天地。
為何要困在家鄉,給人當狗?
張越不缺狗腿子,但他缺乏對游俠這個群體的了解。
事實上,在漢家沒有多少士大夫和官吏,會愿意去了解和研究游俠兒的起因以及他們的目的。
似乎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些人天生就是游俠。
但張越知道,事實不是如此。
要解決游俠問題,就得找到‘為什么他們會變成游俠’以及‘做了游俠以后,他們的想法’。
搞不清楚這兩個問題,游俠問題就是無解的!
殺的再多,也是無用!
“小人等卑微之身,家無余財,除了做游俠,還能有何出路?”李大郎垂頭道:“小人知,侍中心里面輕慢我等,然……”
他嘆了口氣,拜道:“侍中有所不知,我等皆余子也!”
其他游俠們也都垂頭。
“余子?”張越微微皺眉,他曾通過回溯固化了大量石渠閣的檔案。
當然知道余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庶子,就是一個家庭內部,不能繼承家業的男丁。
自秦以來,國家提倡的就是‘一夫狹五口而治百田’的社會模式,統治階級采用法律、制度等方式,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的拆散所有可能形成的大家族。
首先就是別戶制度,每年八月開始別戶。
將那些年紀到達二十三歲的始傅男子,分離出家庭。
讓他們獨立。
只有長子可以準許留下來繼承家業。
而被分離的男子,所能獲得的家產,少得可憐。
特別是在這個土地越發緊張的今天,假設一個家庭有四個兒子,那么,除了長子以外,剩下三個可能只能得到一些糧食,幾件衣物以及少許的錢財。
他們只能去自謀生路。
“游俠皆余子嗎?”張越托著腮幫子問道。
“回稟侍中,大部分都是……”李大郎低頭拜道。
“不對……”張越忽地搖頭,看著李大郎問道:“大郎既號大郎,當是長子無疑,怎么就成了余子了?”
李大郎聞言,埋頭拜道:“小人家有兩弟,不忍見其顛沛流離,故小人甘愿為余子……”
“大郎愛弟之情,讓本官欽佩!”張越點點頭,這個世界不是誰都可以放棄自己的權力,讓給自己的親人的。
“那本官可否請大郎幫本官一個忙?”張越蹲下身子說道。
“請侍中吩咐……”李大郎立刻拜道:“小人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用不著這么用力……”張越笑著道:“本官想請大郎,為本官去問一問新豐縣的游俠們,假如不做游俠,他們想去做什么?”
“就當尋常朋友吃酒閑聊交心……”張越交代道:“不要透露是本官所問……”
“待大郎將此事做成,本官必有重謝!”
李大郎聽了,大喜過望,立刻俯首拜道:“謹受命,必效之!”
然后他抬頭,看著張越,忽然說道:“小人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侍中應允,若侍中應允,小人情愿此生為侍中做牛做狗,死而不悔!”
“何事?”張越問道。
“小人有一個大兄,近來受傷,不能再走動了,托小人向侍中求情,愿為侍中家臣,侍奉左右,以為灑掃之臣……”說到這里,李大郎明顯的緊張起來,他匍匐在地,敬聲道:“若得侍中應允,小人情愿此生為侍中門下牛馬走……”
見著李大郎的樣子,再看著他的神色。
張越忽然笑了起來,道:“那位大兄可是朱公諱安世?”
李大郎聞言,臉色劇變,將頭埋在地上,不敢回答。
張越望著黑暗中的院落,忽地出聲:“朱公既然來了,何不出面相見?”
良久,黑暗中走出一個粗矮的男子,此人年紀大約四十上下,身材孔武有力,但卻極為狼狽,腰腹都綁著布條,張越的超強視力可以清楚看到他受傷了,而且傷的不輕。
這男子走到張越身前,手捂著傷口,勉力恭身拜道:“小人朱安世敬拜侍中領新豐令張公足下!”
說著就是重重的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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