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諸王手下的士大夫、名士都是些什么人?
答案是在野的緩則與野心勃勃的‘異議分子’。
漢季,公羊學派興盛,主宰朝堂。
由是,谷梁、思孟、左傳等其他學派在長安找不到生存機會,紛紛依附于各地諸侯王。
更有黃老學派、雜家、墨家、名家的殘余力量,摻和其中。
情況復雜無比,非常特殊。
著名的河間獻王劉德,活著的時候,就是因為和這些人往從太過密切,名聲太大。
于是被當今天子親自質問: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
劉德聽了這話,回家就拼命喝酒玩女人,把自己玩死了。
此外,更有名的例子,則是淮南王劉安。
劉安活著的時候,召集天下名士,匯集了黃老學派、墨家、名家、法家等派系的門徒,聚集于淮南壽春,聯手編輯了一部《淮南鴻烈》。
這部書稿,合儒墨、兼黃老,乃是《呂氏春秋》之后又一部跨學派與意識形態的煌煌巨著。
不過……
劉安這個人,屬于典型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其謀反還沒有啟動,就先內訌了——被他兒子給告到了長安,于是一切灰灰。
只是可惜了那些曾追隨劉安的各派精英。
黃老學派,也正是因此,才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劉安一案,幾乎害死了黃老學派最后一批有能力、有見識、有手段而且愿意為理想而奮斗的精英。
而如今,儒家制霸天下。
黃老思想退潮,墨家衰亡,法家低頭。
由是,諸王身邊的士大夫,基本上全是儒生。
而且,基本上是古文經學一系的儒生。
而恰好,張越和古文一派,如今可謂已經結下血海深仇了。
旁的不說,左傳一系,恐怕只要有機會,就一定不會放過弄死他的可能。
而那些什么魯儒什么的,怕也是恨死他了。
張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所以,他只是微微想了想,就道:“公道自在人心,區區誹謗之言,不過是關東饒舌之人,強自胍噪而已……”
嘴上雖然說得輕巧,但實則,張越已經如臨大敵了。
古文學派,能和公羊、谷梁為首的今文一系抗衡至今,雖敗而不潰,退而不散,如同牛皮糖一樣死死黏著,頑強抵抗,豈非等閑?
況且,張越知道,現在的古文各學派,幾乎都還處于萌芽和幼生狀態。
一旦被他們找到思路,開發出本門絕學,那就簡直太恐怖了!
論起拍皇帝馬屁,捧帝王臭腳。
十個公羊學派加起來也不如一個左傳啊!
你要知道,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對君王和君權奴顏婢膝,阿諛奉承的學派,就是左傳一系。
而在左傳之前,諸夏士大夫們講究和追求的一直是‘邦有道則仕,無道則去’
‘君視臣如國士,臣以國士報之,君視臣若草芥,臣視君若仇寇!’
公羊學派更加極端,甚至給帝王套上枷鎖,明三科九旨,更強調君王與大臣以義合。
道不同那就不相為謀。
失道君王,那就是桀紂,而桀紂,人人可得而誅之。
從張越回溯的史料來看,在東漢王朝前期,公羊學派與左傳一系發生了三次激烈斗爭。
每一次,公羊學派都贏得勝利,卻被君權按在地上摩擦。
加之公羊學派本身的弊端,到了東漢中后期,終于衰落下去。
由是劣幣再次驅逐良幣。
是故,對于古文學派們,張越可以在嘴上輕視,但內心實則警鐘長鳴。
“正好,借著這個機會,打壓一番吧……”張越在心里想著。
恰好現在毛詩學派的解延年在他手下,或許可以通過解延年,了解一下現在古文各派的情況。
說起來,其實毛詩學派與左傳一系,淵源很深呢。
毛詩之義理,幾乎就是照著左傳的解釋抄的。
心里面這樣想著,張越就摩挲了一下手指。
他竟感覺自己有些躍躍欲試的沖動。
說起來,到現在為止,他吊打過左傳,也打過谷梁的臉。
但將所有古文學派,全部按在地上摩擦幾天,卻還是沒有做過。
若能趁著這個機會,摩擦一下古文各派,教(調)育(教)一下那些還在萌芽狀態的家伙,似乎也是不錯。
在工坊周圍視察了一遍,就已經到了中午時分,太陽從云層之中露了出來。
而張越一行,則走到了工坊附近的一處市集的旗亭下。
新豐縣的市集旗亭不是很高,大約只有三丈。
旗亭下,建了一棟閣樓,作為市集市吏與擅權們平日居住和商議、裁決物價之所。
說起來,秦漢兩代在工商,特別是零售領域很有特色。
那就是幾乎所有商品,都會有一個官方定價和指導價格。
商人可以低于這個價格銷售商品,但若是高于這個價格……
參見那些漢書與史記上,各種因為強買強賣或者以高于擅權建議的指導價買賣商品而被奪爵、下獄的列侯、大臣們的可悲下場。
類似事情,只要發現,那就是死路一條!
至于造假買假?
嚴重的是可以直接棄市的。
更麻煩的是,因為現在主政的是公羊學派和法家官員。
雙方搞了一個‘春秋決獄’。
什么叫‘春秋決獄’?
原心論罪是也!
換而言之,要是萬一倒霉碰上當官的心情不好,給你罪加幾等,小事也能變成死刑。
故而,如今漢家商人們的日子,有些難捱。
不過,那是相對于先帝與太宗時期。
比起后世的那些他們的同事,漢代商人的日子,可是幸福無比。
太史公就說過了:假如某個買賣的利潤不足兩成,那就不是什么有前途的行業。
漢室商人的利潤,高到可怕!
一個商人,若是運氣好,從零到一千萬的財富積累,甚至只需要五到十年。
就像袁廣漢,從一個家訾不足十萬的小商人到現在富可敵國,家訾十萬萬以上。
他只用了二十五年……
而現在,在這個旗亭下的小小閣樓之中,卻擠滿了各色商賈。
其中,家訾千萬以上者,甚至有五六人之多。
一時間,真是滿室華貴,富商云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