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胥這邊是解套了。≒雜﹤志﹤蟲≒
但劉據的苦難卻才開始。
“太子……”天子的聲音,陡然降到了冰點:“你來說說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為何東宮洗馬李禹,會去朝鮮王面前,挑撥是非,慫恿朝鮮王與張子重為難,還要逼迫張子重下虎圈博虎?”
劉據聽著,只能是深深一拜:“兒臣死罪!”
若此刻李禹在此,他或許還能叫李禹來解釋。
哪怕自己的老爹不信,最起碼也有個臺階下。
現在卻是……
辯無可辯!
天子聽著,卻是更加震怒,他甚至寧肯希望劉據告訴他,這個事情,劉據自己是不知情的。
哪怕是騙騙他!
可惜……
這個長子,從小到大,就不會撒謊,更不懂什么叫欺詐。
于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個誠實可靠的公卿子弟,或許會得到君王的另眼相看,甚至交給他一些重任。
但……
身為儲君,如此敦厚、淳樸……
天子在心里感慨一聲,忍住在心中嘆道:“作孽啊……”
此時此刻,看著太子劉據,他想起了惠帝。
惠帝也與自己的這個長子一般,性格溫厚淳樸,為人有義,對兄弟有情!
但結果呢?
高帝諸子,除齊王肥、太宗和淮南王長外,統統死光光了!
更糟糕的是……
惠帝的兒子們,少帝兄弟,被人推進了一條小巷子,砍成了肉泥。
殺了別人,還要說‘少帝非惠帝子’,是‘呂氏孽種’。
作為皇帝,天子對這一段歷史清清楚楚,他甚至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
譬如說……
張子重的祖父,侍中張辟疆因何遠走他方?
也譬如說,平陽侯曹窋為何晚年不出門?
還有留候張不疑,真正的罪名。
以上三人,都是擁劉派,但不主張誅殺少帝兄弟的代表。
一卷青史,寥寥數字,卻將大部分的事實掩蓋,只留下幾句微不足道的記述。
天道好輪回,現在,輪到他要面對一個新惠帝了。
想著惠帝的遭遇和劉氏在惠帝死后面臨的可怕場面。
天子就有些毛骨悚然。
現在,可沒有一群手握重兵,又忠心耿耿的老臣為劉氏聲張了。
現在,更沒有了擁兵數十萬的劉氏諸侯王在外面可以作為外援了。
看著劉據的模樣,他內心之中閃過一絲絲的不忍,但是……
“先帝逼殺臨江哀王時,未嘗不曾流淚……”對于這個太子,他已經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很不滿意了。
但念著他敦厚仁善,念著他脾氣好,念著他根基穩固,輕易不能動搖。
終歸是忍了下來。
但現在……
他發現,自己是無法忍了。
太子不是諸侯王,太子是未來的天子。
所以諸侯王可以浪,可以犯錯,但太子不行,太子必須將一切都做到完美。
讓他放心,讓祖宗神靈滿意,讓宗室上下安定,讓江山社稷穩固。
可現在太子,卻完全無法滿足這些條件。
甚至很可能會動搖整個天下。
想想看,一個連自己最親近的大臣和外戚,都無法控制和駕馭的人,將來坐了天下,還不得被人耍猴啊?
惠帝運氣好,遇到的是平陽侯曹參這樣的老臣。
人家不跟惠帝計較!
即使如此,曹參也曾對惠帝說過:“今陛下垂拱而治,臣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的話。
但現在呢?
太子劉據連自己東宮的大臣,也控制不住,掌握不了。
等到將來登基,他怎么去控制海西候李廣利?
如何去駕馭御史中丞暴勝之、尚書令張安世還有光祿勛韓說等人精?
靠仁義道德?
笑話!
仁義道德,只有拳頭大的人才能講,只有掌握了力量的人才能解釋!
否則,那就是周公誅管蔡,孔子誅少正卯。
這樣想著,天子就拍了拍手,從屏風后走出一個頭戴貂蟬冠的男子——正是上官桀。
只是,此時的上官桀滿臉肅穆,神色緊張,他捧著一支劍匣,走到殿中,拜道:“臣侍中桀,恭聞圣命!”
張越一聽這個話,臉色立刻緊張了起來。
身為侍中,他知道,漢侍中還有一個職責——看管并為天子保養一件神器——高帝斬白蛇劍!
此乃劉氏受命之符,在西漢王朝地位堪比傳國玉璽,乃是漢家受命于天的證據。
經過百年渲染與神話,這柄劍,在如今的地位,更是臻于巔峰!
非大事、要事,輕易不會動用。
哪怕是當今天子在位四十七年,迄今為止,動用此劍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無非不過是登基即位時,受劍于高廟,冊立皇后時,持劍祭于高廟,冊立太子時,持劍向高廟獻酌金以及泰山封禪祭天之時,帶劍獻祭于上蒼而已。
連下令對匈奴作戰,都沒有動用此劍!
可想而知,此劍一出,幾乎就等同于有必須向宗廟報告的大事發生。
而劉據兄弟三人,自然也無比清楚,此劍的地位!
他們對這柄神劍的熟悉程度,甚至比對自己還清楚。
因為每年朝拜高廟,都要拜祭高帝衣冠與被佩戴在高帝衣冠上的這柄劍。
“父皇息怒……”燕王劉旦馬上拜道:“國本不可輕動!”
這句話,一語雙關。
張越立刻就醒悟過來,連忙也上前拜道:“陛下息怒……臣請陛下三思!”
但劉據卻只是趴著,跪在地上,滿眼絕望,然而,他終究沒有開口求饒。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性格如此。
“或許,孤是真的不適合……”他垂著頭,對著天子,自己的父親深深一拜,在心中哀嘆:“兒臣令父皇失望了……”
天子卻根本不為所動,他踏著腳步,走上前去,現在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從上官桀手里接過那柄神劍!
高帝英雄一世,卻最終因為心軟,而釀成大禍。
秦始皇也是如此。
于他而言,宗廟社稷與江山,比一個兒子重要多了!
就在此時,忽然一個宦官跌跌撞撞的從殿外跑進來,趴在殿門口,大聲報告:“啟奏陛下,執金吾急奏:太子洗馬李禹,已經主動投案,并上了萬言書,陳述己罪……”
此刻,天子的手距離上官桀手中捧著的劍匣,甚至已經不足一步了。
但他聞言,卻沒有絲毫動搖,繼續向前。
張越沒有辦法,只好高聲道:“陛下,請聽微臣一言……”
“說……”天子面無表情,但卻還是停下了手,扭過頭問道。
“微臣以為陛下還是先看看李禹的萬言書,再做決斷不遲……”張越匍匐在地上,只能硬著頭皮道:“且臣以為,在此事之中,家上并無錯……”
“嗯?”天子如何不知道,這個事情與太子據的關系,真不算太大。
王莽的報告,已經清楚無誤的告訴了他——太子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惱恨!
你的臣子都在背著你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了!
你卻什么都不知道?
日后你要當了皇帝,坐了天下,那朝臣們還不得把你當成猴子耍?
哪怕是他,當年剛剛即位,不也被趙綰、王臧等人忽悠的連東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差一點點,就釀成大錯,丟掉了皇位!
更重要的是,這一次的事情,其實是所有矛盾的總爆發。
太子據之前,在他心里,本就讓他覺得‘不類己’。
他也一直擔心,萬一將來,自己進了茂陵,上臺的太子,立刻就改變自己的政策,解散大司農,廢黜鹽鐵官營,與匈奴媾和,將自己的政治成就全部廢黜。
然后,天下大亂,社稷動蕩。
如今這次,太子據更是連自己的臣子也管不住了。
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他無法說服自己,更無法去說服高廟神靈,尤其是先帝!
先帝當年為了他,可是殺了臨江哀王的!
張越知道,情況危急,他只好頓首道:“陛下縱然不念家上,也當為長孫殿下考慮……”
其實,若非必要,張越根本不想插手此事。
太子據的性格缺陷太大了!
后世人常說,性格決定成敗。
但沒有辦法,誰叫太子據是自己boss的老爹呢?
太子據倒臺了,劉進還能有什么好下場?
劉進GG了,他這個輔佐大臣,恐怕最好的下場,也是進宮當宦官,去接太史公的班。
為了小勾勾,張越只能使出渾身解數,他拜道:“且夫,陛下除家上外,還能指望何人?”
這話就是有些犯忌諱了。
但卻是事實。
讓天子終于停下了手,轉過身子,他看了看張越,又看了看劉旦、劉胥,接著將視線停留在劉據身上。
其實……
對于劉據,他是復雜的。
而且,張越說的沒錯!
除了太子據,他還能立誰接班?
昌邑王劉髆,他連自己都快要hold不住自己了,說不定哪天就去見高帝了!
燕王劉旦,也就有點小聰明而已。
至于劉胥……看他那個樣子也知道,他是沒辦法坐天下的。
小皇子劉弗陵?
才一歲多,也沒有什么指望。
天子看著劉據,沉吟片刻,道:“使齊懷王在,汝廢矣!”
齊懷王劉閎!
他最喜歡的兒子,也是諸子之中最像他的!
聰明、勇敢、伶俐、智慧。
可惜……早夭,一如太宗最喜歡的梁懷王劉揖。
劉據聽著,戰戰兢兢,拜道:“兒臣謝父皇饒恕!”
“汝要謝就謝長孫和張子重……”天子邁著腳步道:“朕希望,太子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若非他還有長孫可以指望,否則,他寧愿廢太子立幼子劉弗陵,重新培養!
反正,有小留候在,自己應該至少可以活到劉弗陵加冠。
若如此,他未必不能培養出一個符合自己心意和國家未來的繼承人。
哪像現在這樣憋屈?
“侍中張子重隨朕來……”他淡淡的吩咐:“其他人都退了吧……”
眾人如蒙大赦,連忙頓首拜道:“兒臣等恭送父皇!”
張越也連忙拜道:“臣謹奉命……”
便連忙起身,跟著天子,向著蓬萊閣的深處走去。
劉據走出蓬萊閣,回首那燈火通明的宮闕,長長的出了口氣。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濕透了。
太子太傅石德等大臣見了,立刻迎上來,紛紛問禮:“家上無恙否?”
人人都是提心吊膽,面帶驚恐。
這一次天子的怒火,遠超了以往任何時候。
“唉……”劉據卻是嘆了口氣,道:“孤有時候常想,孤若是出生于尋常人家,該有多好?”
今天,父親的態度,尤其是那一句‘使齊懷王在,汝廢矣’讓他無比恐懼,又無比的輕松。
在哪個時候,他甚至在想——要是懷王還活著,該有多好?
孤或許可以架一葉扁舟,泛舟于大湖之上,友麋鹿而旅魚蝦,見天地之悠悠,觀滄海之無垠,見宇宙之浩瀚。
把酒當歌,豈不快哉?
可是,懷王終究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