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七百二十五節 悔不當初

類別: 歷史 | 秦漢三國 | 我要做門閥 | 要離刺荊軻   作者:要離刺荊軻  書名:我要做門閥  更新時間:2018-07-13
 
和年輕人的驚詫不同,在坐的諸博士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眼觀鼻,鼻觀心。

真有后世禪宗的‘不是幡動,不是風動,而是心動’的味道。

哪怕江升,也是神色如常,純當看不見。

究其原因,其實很簡單如今的儒門,還不是宋明那般炫酷狂拽的無敵存在。

可以對武將、軍事指手畫腳,甚至動輒折辱、屈殺。

現在的情況,恰恰相反!

整個知識界,在大漢帝國的地位,都非常尷尬。

便是號稱執政的公羊學派,也不過是一個‘緣飾’的地位而已。

什么叫緣飾?

通俗一點,就是個輔助!

雖然還不至于包雞包眼,為大哥擋槍,替中單踩雷。

但也是需要的時候,才有地位。

一旦惡了統治集團,馬上撲街的命!

休說是他們這些博士了。

便是整個天下的文官系統,究其根本,也只是為天子和他的大將們打工、擦屁股和刷buff的命。

看不清這一點的,早就被趕回家種田了。

縱然是江升,別看以前,到處鼓吹‘莫如和親便’,宣揚著西漢版的光榮孤立。

但,他連一次也不敢在軍方面前說!

上一個敢這么亂說的人,已經涼了差不多二十年,腦袋都被匈奴人帶回家做夜壺了。

而漢家天子和將軍列侯們,更是早就用鐵腕和現實,教育過了這些文壇領袖這個天下,當家做主的是誰?

而現在,在這新豐演武場中,數十名將軍列侯、都尉、校尉,臨襟正坐。

誰敢在這里嘰嘰歪歪?發表意見?

再說了……

所有的博士們,此刻都看到了長孫殿下臉上揮之不去的笑意,以及那位張蚩尤臉上的笑容。

雖則在思想文化界,靠著董仲舒的一波團戰打贏,儒門確立了不二的統治地位。

但,也因此迅速分化為今文和古文兩個對立陣營。

更使得大量其他諸子的巨頭,穿了儒袍,混了進來。

所以,儒家內部的混亂和對立、矛盾,遠勝元光之前。

彼時,儒生們還能和衷共濟,今文和古文,還能‘君子之爭,必也射乎’。

現在卻是……

恨不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砍死那些異端撲街!

公羊和谷梁,今文和古文,圍繞道統之爭,暗地里做了無數齷齪事,干了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

就是一門之內,相同的學派里,打起來的時候,也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最典型的,莫過于當初公孫弘對董仲舒做的事情。

所以現在,不論是江升,還是徐襄。

不管他們喜不喜歡現在的新豐。

喜不喜歡目前的新豐體制。

都不敢說壞話,更不敢非議。

每一個人都很清楚,這么做的后果,不僅僅無濟于事。

更會得罪那些掌握了權力,真正的貴族。

更關鍵的是……

徐襄和江升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時將目光投向了兩個人。

一個是公羊學派的董越。

另外一個是剛剛入京的詩經博士貫長卿。

董越,自不用說了。

公羊學派的激進派和理想派,如今已經徹底沉迷于那張子重的‘建小康、興太平’的描述中。

以為只是解脫自平王東遷后,禮樂崩壞的亂世,回到那有圣王治世,天下太平的理想國的最佳路線。

故而,別說是新豐的官吏們打算興武建功了。

就連工坊園里的‘奇技淫巧、機變械飾’之事,現在也被公羊儒生們詮釋為‘六府之事,格物致知之道’。

某些恬不知恥的家伙。

甚至舉起了子夏先生的神主牌來給新豐的工坊園辯護。

搞得江升,都有些沒法接話。

至于貫長卿……

毛詩學派,雖然是從抄襲谷梁思想起步。

但其孜孜以求的,是光大《詩經》正義。

詩經正義是什么?

先王之教,圣王之制。

而這先王之教,圣王之制,又為何物?

一言以蔽之,就是‘微管仲,吾其被發左’,用詩經的話來說就是‘,有霆如雷’‘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更別提,那張子重手里還有一塊胡蘿卜《詩經》國風系統。

自數月前,這張子重放出了那《詩經》序后,便當起了散財童子,把那詩經的國風系統,給當代的五家詩學派,一家送了一份過去。

然后……

齊詩學派、魯詩學派、韓詩學派、楚詩學派和毛詩學派,紛紛宣布和公開了基于自身理念的國風系統和劃分方式,又毫不客氣的把那詩經序,稍作調整,就貼在自家的經典的第一頁上。

好嘛,于是,五家詩都受此人恩惠。

而且,五家詩全部有求于此人了。

道理是很清楚的倘若這張子重對外表態,他更喜歡某家詩的傾向。

那么,立刻就會對其他四家詩的正統地位,造成動搖。

而且……

毛詩學派乃是古文學派!

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的區別,除了古文大都是‘有良心的歷史發明家’‘ppt創業者’外。

其與今文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古文多數有著非官學,從民間起步、傳授、坐大的特征。

所以,多數古文學派,都帶有草根特征。

這種特質,決定了他們的學風、思想、主張,其實源于民間。

很不巧的是,毛詩學派來自河間,也是從河間國發力。

在與當地的韓詩學派的斗爭中,毛詩學派的學者,只能是另辟蹊蹺,走一條有別正統的詩經系的道路來爭取支持與認同。

而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地方風氣開放,人民重義輕德。

你跟燕趙百姓講道德,那是對牛彈琴。

和他們講義氣,談諸夏主義,華夷之辨,才能有人愿意聽。

這就像魯詩學派,與魯人談什么大一統、伐夷狄,那是雞同鴨講一般,因為魯人壓根就沒有感受到過匈奴的壓力和傷害,也沒有嘗到過對外開拓的好處,反而是吃了許多虧。

所以魯詩學派就和魯人講尊王,論親親相隱,說長幼有序,推崇公休儀,于是就成為了魯地一霸,甚至影響到了齊楚。

在一片沉默中,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輕聲贊道:“易有離卦,上九之教!”

“今日老臣見新豐官吏列隊,頗有文王之風……”

“臣謹為殿下賀……”

眾人循聲看過去,就看著易經博士田何,已是起身來到了長孫殿下面前,拱手道賀。

“無恥老賊!”

“厚顏無恥!”

“安敢惑上!”

眾博士看著,內心猶如被十萬匹草泥馬狂奔過一般,凌亂不已。

但,卻又發作不得。

事實上……

易經學派,特別是易經楊何學派,在過去四十多年,在儒門內部扮演的角色,就是攪屎棍!

他們拉公羊打谷梁,拉左傳揍公羊,與歐陽學派一起胖揍其他尚書學派,又拉上詩經學派,打壓尚書學派。

在今文陣營和古文陣營之中,煽風點火,拉幫結派。

宗旨之一,就是誰強學誰,誰弱揍誰。

偏偏,所有人都對這些人無可奈何。

為什么?

易經學派,是周公的道統,號稱‘諸子之源,儒門之根’。

而且,易經學派里的大能,一個個都是學究天人,滿腹經綸,粉絲無數,財力雄厚。

旁的不說,就這位田先生門下的十余入室弟子。

個個都是關中有名的卜者,大凡王公貴族、三公九卿。

無論誰家要嫁娶送葬,移宅修屋,乃至于出門遠行,都需要去這些大人物家里求卦。

至于這位田博士,就更是超級大v。

就連貳師將軍李廣利,每次回長安,都要向其求教。

和這些人糾纏,哪怕贏了,也是慘勝!

在儒門,如非必要,沒有人會去針對這些擁有莫大影響力的大v。

故而,看著田何的做派。

江升和徐襄等人,只好忍著惡心的不適,紛紛齊身,跟了上去,去為長孫道賀。

可惜,他們還是慢了一步。

董越在見到田何出列的瞬間,就已經跟了上去。

等田何賀完,他就立刻上前拜道:“殿下,田先生所言極是!”

“正所謂,有嘉折首,獲其匪丑,無咎也!”

“今殿下得強軍,臣為殿下賀!”

貫長卿也是不動聲色的拜道:“臣附議!詩云:君子萬年,保其家世,君子萬年,保其家邦!”

“殿下得強軍,臣不敢不賀!”

對于貫長卿來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將毛詩學派的思想和主張,推銷給漢家天子。

但可惜……

目前來說,毛詩學派的營銷策略和營銷方式,表現差勁!

當今天子,似乎不是很喜歡毛詩學派。

太子和長孫,好像也不感冒。

這可真的是愁壞了貫長卿和他的老師毛萇。

為了更好的推銷自身,包裝自我。

毛詩學派在河間獻王劉德薨后,就一直緊跟長安方向標。

簡單的來說,便是長安流行什么,天子喜歡什么,他們就推崇什么。

這也是他們從董仲舒成功的經驗上吸取到的寶貴教訓。

一個學派思想要成功。

首要的基本,就是爭取天子的認同,影響到皇室。

于是,天子想屯田朔方,毛詩學派就拿著‘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來頌揚這是偉業,百年大計,千年之策。

天子想要封禪泰山,毛詩學者更是上跳下躥,極力唆使。

可惜,努力了十幾年,效果不大。

毛詩始終被排除在主流之外,不受待見,別說官學了,就連太學都沒有位置。

迄今,大小毛公和貫長卿的這個詩博士,依然只是河間國博士,而非漢博士。

所以呢,在太初之后,特別是貫長卿開始崛起,代替老師主政那君子學館后,就開始干脆沉淀下來,發揚詩經的‘諷、刺’之說。

以鞭笞國家當政的不當行為和諷刺達官貴人的奢侈浪費,來吸引和爭取廣大寒門士子的支持、擁護。

由是,毛詩學派在貫長卿的主持下,迅速壯大起來。

在燕趙之地,已經是日漸強盛,甚至吊著過去的霸主韓詩學派打。

然而……

這樣堅持了十幾年后,貫長卿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誠然,毛詩學派在他手里,確實壯大了,聲勢也不同當年了。

但……

門下弟子,能夠出仕者寥寥無幾。

休說當官了,便是舉孝廉、秀才乃至于賢良方正,也都是鳳毛麟角。

反而是韓詩學派,別看被毛詩全面壓倒。

但韓詩弟子,出任地方千石者比比皆是,兩千石也有十來人。

韓詩博士,更是漢博士,在太學有一席之地。

這讓貫長卿,真的是憂心忡忡。

弟子再多,門徒再多,影響再大。

不能出仕,不能接近權力,又有何用?

且不說,大部分人讀書學藝,都是為富貴,為了光宗耀祖。

便是那極少數的理想主義者,也需要一個施展自己抱負和能力的平臺。

不是誰都可以學顏回,更非每一個人都可以忍受寂寞。

以孔子之賢,尚且要周游列國,兜售學問。

以孟子之才,尚且要見梁惠王,推銷仁政。

以荀子之智,也要巴巴的去咸陽,向秦人宣傳自己的‘法今王’。

正如當初東方朔喝醉了酒,在長安城胡言亂語說的瘋話一般。

用之則為龍,不用則為蟲!

本事再大,道理再多,不能接近權力,不能得用。

就是一無是處的蟲子,就是沒有根基的浮萍。

反之……

就是動于九天之上的真龍!

能翱翔萬里,可氣吞風云,能搖動雷電,降下甘霖,澤潤山海。

本來,貫長卿也差不多絕望了。

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因為,長安城的水太深也太平穩了。

公羊的霸主地位,無人能撼動。

谷梁、左傳、思孟、歐陽等大大小小的先發學派思想,則牢牢占據了公羊學派剩下的空間。

毛詩學派,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

但……

就在半年前……

一個人橫空出世,將谷梁打的滿地爪牙,還將左傳一系重創,趕出了長安,不得不南下交趾去開拓。

原本一潭死水的長安城,終于出現了漣漪,出現了動蕩。

更關鍵的是谷梁學派的江升,還出了昏招,寫信給他,讓其門徒解延年入京。

當時,貫長卿都要樂瘋了。

甚至直接和門徒說:此天授也!

可惜……

寄予厚望的解延年,他悉心調教的弟子,被同一個人打的俯首稱臣。

毛詩學派,失去了一鳴驚人的機會,反而成為了某人的墊腳石,鑄就他的赫赫威名和在詩經系統內的地位。

不過,禍兮福所倚。

解延年雖敗,但毛詩卻獲得一個介入和接近長孫殿下的機會!

并最終,讓他有機會能來此,拜謁和拜見大漢帝國的長孫殿下,馬上就要變成太孫殿下的未來儲君!

貫長卿,真的是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這樣的變故。

但無論如何,貫長卿都知道,自己應該牢牢抓住這次機會。

因為它可能是毛詩學派僅有的機會!

是當蟲子,還是做真龍?

就看這一遭了,就賭這一次了。

故而,此時的貫長卿真的是丟掉了他求學以來的一切矜持與節草。

以讓所有儒生都會感到面紅耳赤的口吻,頓首拜道:“臣今日有幸,朝見殿下,甚為殿下志向、德操所折服……”

“臣聞殿下,昔者有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臣聞之惶恐至極,竊不勝犬馬之心,只求為殿下左右書案之臣,以供殿下驅策,為殿下大志做犬馬之勞,縱賤軀先填溝壑,萬死不辭!”

“伏請殿下恩準!”

眾人聽著,目瞪口呆。

劉進更是有些夸張的不知所措。

見過求官的,求的這么急切的,劉進還是第一次見。

當然……

這或許無所謂,身為長孫,他也確實有權力招徠謀臣文士幕僚。

但……

劉進還是回頭,看向張越這個事情,他不得不征求張越的意見。

畢竟……

關中誰不知道,侍中張子重是毛詩棄徒!

而且,其亡兄還是間接死于當年求學之事。

而漢人性格剛烈,士大夫尤其如此。

大復仇思想的熏陶下,忘恩固然是不義,但亡仇更是喪盡天良,不當人子。

在漢人的三觀里,一個人,若對仇人寬宏,而對恩人苛刻。

基本上,此人就會被社會拋棄、孤立甚至是消滅很多游俠,就喜歡做這種鏟除渣滓的業務。

既能揚名,讓人崇拜,又沒有風險不會有官吏會關心一個不識好歹,三觀不正的渣渣的死活。

這種人死了,就跟死了一只豬狗一般,無足輕重。

雖然說,張子重和毛詩學派的矛盾,其實還算不上仇。

但……

仇不仇,這是很唯心的事情。

當事人覺得有仇,那就是有仇。

所以,劉進知道,此事必須要有自己的這個親密大臣首肯。

他也沒有傻到,為了一點薄名,做出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張越身上。

特別是貫長卿,緊張不已,忐忑不安。

講真,他從未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

一個被君子學館放棄的寒門士子,在數載之后,搖身一變,成為帝國權貴,甚至是距離天子與權力最近的侍中官。

更是兇威赫赫,震懾諸子的張蚩尤!

若早知如此……

當初,就算是哭著求著,千方百計,不惜代價也要留下他啊!

此刻,貫長卿,甚至有種飛回河間,找到當年那個主持甄別的人,將他扒光了衣服,吊起來打上三天三夜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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