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城中此起彼伏的鼓瑟之聲,周嚴卻陷入了一個無比尷尬與糾結的境地。≒雜﹤志﹤蟲≒
身為刺史,他在這善無城中,卻已經被全城孤立了。
陷入了一種名為‘社會性死亡’的境地。
沒人愿意和他或者他的隨從說話,也沒有人愿意給他們提供任何幫助。
食物、飲水的獲取都很困難。
甚至需要隨從們去城外的鄉村,假裝成旅人才能買到。
更麻煩的還是住宿。
所有居民與商人,都拒絕為他們提供任何住宿服務。
哪怕給錢也不行!
至于官府?
無論是使者所在的太守府,還是烏恒將軍行轅的郡尉府或者新來的長水將軍續相如。
都將他當成了空氣。
送去的拜帖,直接丟在了門外。
以至于他如今連認慫都沒有地方!
“刺史,聽說使者打算在明天,公審一批官員、豪強……”王源急匆匆的找到周嚴,對他道:“不能再等了……”
周嚴聽著,立刻就站起身來,神色嚴肅,道:“竟真的敢公審!?”
一旦公審,那么整個雁門官吏、豪強的罪行都就要公之于眾。
屆時,將再無翻身之余地!
而他和這些來到善無城的名士們,更將遭受此生最大的挫折。
不止可能要落得灰頭土臉,更將喪失掉從前積累的一切。
成為這出蚩尤戲中的反面人物。
而他這個刺史,說不定下場更慘。
不止官位難保,名聲盡喪,說不定還會遺臭萬年。
變成類似西門豹治鄴,李冰治蜀的故事里的那些阻擾的小人、蠹蟲。
萬世之后,人們依舊能知他今日的所作所為。
想到這里,周嚴終于徹底放下忌憚,下定了決心,昂首正色道:“此豈國家善待士人、良紳之政乎?”
“吾聞賈長沙曰: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士人、良紳、賢臣,即使有罪,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安能以此辱之?此令天子圣德置于何地!”
“如此惡政,吾為刺史,安能熟視無睹,必阻之!”
周嚴義正言辭的下令:“來人,起我儀仗,樹我幢蓋,行于道上,直趨太守府,今日吾周嚴就算拼盡此身,也要力阻使者行此亂命!”
眾人聽著,終于歡呼雀躍起來。
之前,他們一直勸周嚴,打起刺史儀仗,去那太守府與那長安來的使者硬剛。
奈何周嚴一直顧忌,害怕直接碰撞,惜身愛命,不肯舍得此身。
如今,他終于放下顧忌,肯去硬剛!
這樣一來,他們至少就能爭取到足夠時間,讓長安丞相及時插手。
“刺史高義,吾等謹代雁門士民謝之!”大家紛紛長身而拜。
王源更是說道:“刺史此舉,救民于水火之中也,堪稱撥亂反正之壯舉!”
太守府中,張越審視著自己眼前的文牘檔案,嘴角輕輕嗤笑,眼帶殺意。
自他入善無,如今已經過去十余日。
第一批被捕的官員豪強的罪狀,也已經初步審結了。
總共涉及三十多名官吏、貴族、豪強,牽扯命案上百起,其他大小案件數百樁。
這還沒有包括韋延年、馬原兩人在內。
本來這樣大的案子,若按照正常流程,在法律框架里處置。
光是厘清案前,審結真相,起碼也要一兩年。
算上審判、堪合與宣判、執行,三五年都打不住。
張越怎么能等這么久?
雁門百姓又如何忍得了這么久?
夜長夢多,萬一中間出些變故,讓這些人逃出生天,豈非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以,張越也就不跟他們客氣,直接下了一個命令給鄧爽,命令鄧爽按照‘首罪勘定’的原則來處置。
所謂‘首罪勘定’,這是張越的發明。
乃是從后世米帝司法系統的‘判例法’基礎上逆向而來。
只要有人,有某一個類型的罪行被確認,那么之后所有他涉及的同類型罪行,只要沒有大的疑點,統統以有罪推定。
無須調查、無須審核,無須審訊,只要有人告,且提供一定證據,既可認定罪名成立。
這個命令一下,審查、偵查工作,自然是迅速加快。
只要有一點突破,就是全面突破。
一罪確鑿,所有罪名成立!
而隨著長水校尉到來,隨軍而來的執金吾能吏們,也加入了審查、審訊工作。
有了這些專家的協助,審訊工作自然加快無數倍。
每時每刻,都有人招認。
到得如今,最初被捕的豪強官吏貴族,都已經審結,只待宣判。
張越便命人在善無城外,搭起一個大臺,騰出一塊至少可以容納數千人的空地。
打算從這些人中,選出民憤極大、罪行惡劣的一批人,進行公審公判。
當然,他這樣的做法,多多少少有些犯忌諱、冒險了。
若是在長安,他還真未必敢這么做。
但在這塞下,卻是無所謂了。
事急從權嘛。
作為持節全權使者,他有權力也有資格,代表天子,做出這樣的決定!
“侍中公……”續相如走進來,對張越拱手拜道:“那并州刺史與諸位‘名士’又在鬧騰了……”
“哦……”張越微笑著道:“不必理會……”
這幾日來,那個所謂的并州刺史與那些所謂的‘名士’們,在善無城中上跳下躥,向蒼蠅一樣嗡嗡嗡的亂叫。
可惜,他們連一點波瀾也掀不起。
更是被那上千名隨軍而來的長安士子唾棄與責罵。
每一次,他們都是在爛雞蛋與臭菜葉中訕訕而走。
張越也懶得理會他們。
“侍中公,這一次那刺史打起了儀仗、幢蓋,還公開宣揚了些賈長沙的言論……”續相如低著頭道:“恐怕您得回應才行了……”
“哦……”張越聽著,眉頭帶笑:“果真打出了刺史儀仗、幢蓋?”
“然也!”續相如點頭道。
“這是找死啊……”張越輕笑起來:“也罷!就讓我來見見這位‘勇士’吧……”
張越步出太守府。
就看到,在太守府官邸前,上百人簇擁著一位頭戴刺史冠帽的中年官員,堵在門口。
街道上,無數士子、百姓,圍觀在側。
“來者何人?”張越持著節旄,走上前去,問道。
“并州刺史周嚴,見過持節使者!”那中年官員走上前來,看著張越,眼中驚訝一下,隨即就長身拜,頓首對節旄行禮:“微臣嚴恭問陛下圣安!”
“圣躬安!”張越舉起節旄,側身道:“刺史不在晉陽秉政,何以來了這善無?”
“我聞使者,行幸雁門,不敢怠慢,于是便率眾而來……”周嚴沉聲再拜:“在這雁門,吾觀使者行事、治政,乃以法家酷法,殘害無辜良善士人、官員,故而心下難忍,特來勸諫!”
“勸諫?”張越哈哈一笑,拿著節旄問道:“刺史有何高見呢?”
“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此賈長沙所以諫太宗之言,而嚴刑酷法,此秦之所以亡天下也!”
“且夫,士大夫官員,國家培養不易,使者擅自行權,橫加頓辱,此亡太宗之德而壞陛下之善政,下官竊為使者不取也!”周嚴正色的拜道。
不得不說,此人說話的語調與態度,確實是很誠懇的。
聽得周圍士人,都有些暗自點頭。
漢,終究是一個封建王朝。
階級的差異與階級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
而士人多數是地主豪強貴族之后,對他的話,顯然有著認同。
張越聽著,卻是哈哈一笑,道:“賈長沙的《階級論》,本使亦有拜讀……”
“刺史之言,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有道理……”
在這個時代,階級與階級之間,是存在著天壤之別的。
就像太宗的那道著名的除誹謗詔,在以‘細民無知取死,朕甚不取’,保護了人民自由的言論權的同時,卻也剝奪了人民參與政治的權力。
因為,百姓就算再怎么議論,沒有士人貴族官員豪強參與,也是無用。
不掌握權力的百姓,就像樹上的鳥兒。
就算有人拿了棍子,把他們的窩都捅掉了,除了嘰嘰喳喳叫喚幾聲外,半點干涉能力都沒有。
這也是雁門郡能敗壞到如今這個地步的緣故。
沒有士人、貴族、官員支持,百姓再不滿,也是無用。
除非他們造反!
但造反的話……
沒有組織和武裝的百姓,面對武裝到牙齒的軍隊,連反抗能力都沒有!
周嚴聽著張越的話,臉上一喜,以為張越要和他妥協了。
心中雀躍無比。
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妥協,即使只是取消公審,但依舊處死那些官員、豪強,也足以讓他本人聲名鵲起,成為名臣。
說不定還能升遷去長安,成為京官呢!
在他想來,也應該是這樣的。
做官嘛,不都是花花轎子人抬人嘛?
你給我面子,我也給你面子。
然而……
在下一瞬,他卻聽到了那位使者的輕笑聲:“只是奈何……賈長沙的《階級論》乃是以黃老道德之說為本……”
“所謂‘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早已被我師董子,批的片文不值!”
“當今之世,是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于人,是武王伐紂,吊民伐罪,從來久矣之世……”
“刺史用黃老道德之言,而諫于吾,此豈非以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
“刺史,還是回去,多讀些書,修生養性來的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