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西垂,被白天高溫炙烤的地面,漸漸回復清涼。
沙礫和巖石的冷卻速度,快的超乎想象。
很快,地面上的溫度,就已經適合馬蹄的奔馳了。
于是,匈奴人卷土重來。
數以千計的匈奴騎兵,密密麻麻,就像草原上夏季經常出現的洪水。
鋪天蓋地,氣勢洶洶,近乎不可阻擋。
墻垣之后,烏恒人戰戰兢兢,忐忑不安的看著遠方重新出現的塵土。
咚咚咚!
戰鼓聲,重新敲響。
與此同時,遠方的號角聲,也吹了起來。
嗚……嗚……嗚……
張越遠遠的眺望著,匈奴人的來勢。
臉上毫無漣漪波動之色。
因為,他已經做了自己可以做的所有了。
現在,能不能擋住匈奴人這狂猛的攻擊,就全看烏恒義從們,能不能堅決貫徹張越布置的戰術了。
“給我兩個時辰……最少一個時辰……”張越按著腰間的嫖姚劍,在心里呢喃:“還天下一場大勝,給漠南二十年和平!”
眼睛掃向已經就位的烏恒義從的陣地。
此時,這個陣地,已經面目全非。
數不清的人馬尸骸,都被堆磊到了第一線的墻垣上。
人馬的血肉與沙礫、枯木、沙柳,共同構成了一條阻擋匈奴騎兵前進的障礙。
而在這條墻垣之后,則是重新按照張越部署,構建起了全新防御系統的烏恒陣列。
眼睛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后,張越提著劍,走下箭樓,對在箭樓下待命的田水吩咐:“準備好我之刀甲!”
“諾!”田水立刻轉身去準備。
張越則提著嫖姚劍,走向遠方。
這一戰,要創造奇跡,張越知道,便必須出奇制勝。
充分發揮己方的每一點優勢和力量,并將它們全部用到刀刃上。
這樣,他便不得不身先士卒,擔任開瓶器與鑿路機。
所幸,匈奴人很配合。
回頭遠遠的看去,他們似乎依然是沖著上午的進攻陣地而來的。
張越終于溢出絲絲笑容。
然后,就在數十名隨從、扈從的簇擁下,走向了遠方數百步外的一個灌木叢與沙柳構成的陰涼處。
長水校尉的重騎兵,已經在這里養精蓄銳,整戈待發很長時間了。
“本來,最好是在這里僵持兩三天,再來一戰定乾坤的……”張越感慨著,唏噓著。
若是那樣,匈奴騎兵就會在這里流光血,用光力,變成一支筋疲力盡,人心渙散的軍隊。
只需要一次果斷的突擊,便可以將其直接撕碎!
可惜啊!
烏恒義從們,根本頂不住匈奴人的狂猛攻擊。
他們不得不冒險,提前出動。
不過……
“戰爭,本身就是冒險!”
“除非是碾壓性的戰爭,否則……誰不是在走鋼絲呢?”
就算是碾壓戰,毛子不也在阿富汗翻車了嗎?
帶著這種思緒,張越走進樹蔭中。
早已經在此候命的長水校尉左司馬嚴武,帶著他的部下,立刻齊刷刷的看向張越,微微恭身,整齊劃一的拜道:“末將等恭聞天使訓示!”
此時,遠方的匈奴騎兵的先鋒,已然抵達了戰場。
志得意滿,充滿了驕傲的匈奴騎兵們,揚起馬蹄,在烏恒人面前耀武揚威的展示著自己的騎術。
對于匈奴人來說,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漢匈戰場上,享受過這樣輕松、愜意的時刻。
過去三十年來,漢軍就像一座大山,死死的壓在了他們心底。
盡管,他們有過擊敗漢軍大將,甚至全殲漢軍兵團的勝利。
但那些勝利,都是建立在以舉國之力,誘使漢軍深入其腹地,孤立、包圍后的結果。
正面戰場上,大兵團的國戰,王對王的較量里,他們始終處于劣勢。
甚至,還因此搭上了一個單于(兒單于暴卒于圍攻輪臺之時)。
現在,忽然遇到了這么一個輕松、簡單和容易對付的對手。
很多匈奴貴族,甚至還有些不想,這么快就擊破眼前的敵人陣列。
因為,這種輕松吊錘對手與可以在敵人面前充分的展示自己的優勢與技巧的爽感,是他們很多人這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的。
這就好比,一個王者選手,忽然進了青銅魚塘。
那種怎么打怎么有,怎么玩怎么厲害的感覺,是很容易讓人上癮的。
更不提,這個對手,還是掛著‘漢軍’這塊招牌的對手。
心理上獲得的爽感與滿足感,更是因此而成倍增加。
故而,匈奴的前鋒們,就像是在給烏恒人表演雜技一樣。
在烏恒陣列之前,肆意的馳騁著戰馬,炫耀著技術。
各種側翻、單翻。
他們甚至還表演了,難度極高的馬上倒立。
這讓墻垣后的每一個烏恒人,都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但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匈奴耀武揚威,肆意的羞辱著他們。
很快,匈奴的主力,便陸陸續續趕到。
除了因為忌憚金甲人的再次出現,很多貴族都隱藏在了陣內外。
這些陸陸續續趕來的匈奴騎兵的神態和心態,和先鋒一樣放松。
而這立刻就給了烏恒義從們,猶如泰山壓頂般的壓力。
很多人,只是看著前面的匈奴陣列,就已經兩股戰戰。
張越這時,卻已經帶著長水精銳,轉移到了戰場的北側的一個斜面。
這里,是烏恒陣列現在最薄弱的地方。
也必定是匈奴騎兵,攻擊最猛烈和兇狠之地。
“戰斗任務,都已經明白了嗎?”張越看著身后的長水精銳,大聲問著。
“明白!”嚴武在馬上與他的四百六十多名士兵大聲的答道:“跟隨侍中,鑿空敵陣,斬首敵酋!”
張越點點頭,道:“善!”
現在,就看烏恒人能給自己和長水校尉消耗多少匈奴人的體力了?
最理想的情況下,當然是最好戰到天黑。
然后利用這天黑時,部分匈奴騎兵可能患有夜盲癥的這個機會,忽然殺出,直趨其中軍,徹底擊潰和擊散衛律的軍隊。
但……
凡事都有意外。
萬一,匈奴人表現逆天,或者烏恒人瞬間崩盤。
張越與長水精銳,就必須立刻出現,力挽狂瀾!
不過……
仔細想想,其實張越的戰略目標,首要的任務,從來都不是在正面擊敗或者消滅多少匈奴騎兵。
而是盡可能的在這里,拖延和狙擊衛律主力的南下速度。
只要拖到飛狐軍加入戰場,這一戰就贏了!
所以,其實,哪怕烏恒人忽然崩盤,只要張越的騎兵,可以擊潰和擊退衛律部,就已經是勝利了。
也就是他野心大,魚也好,熊掌也好,都想要,才會造成當前的局面。
不然,早早的將長水校尉投入作戰,至少可以在這里堅持兩三天!
已經是夏四月初三。
建章宮的蓬萊閣旁,百花齊放,萬紫千紅。
蓬萊池內,更是錦鱗游泳,碧波蕩漾。
風景美的無法形容。
而大漢天子的心情,則和這風景一般,燦爛無比,浪漫萬千!
“朕,果有三代之君之姿也!”臨著蓬萊閣,望向前方,這位陛下的心里,蕩漾著名為‘幸福’與‘滿足’的成就感。
“陛下,神武天成,洞徹天下,明見萬里,此臣等日夜之所見,天下士民之所共睹也!”作為馬屁精,太仆上官桀,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立刻就一個馬屁送上來。
聽得這位陛下,龍顏大悅,心情更加愉悅起來。
當然,在表面上,他還是很謙虛的。
“卿所言,太過了……”他微微笑著,擺手道:“朕也只是蒙祖宗之福,先帝之佑而已!”
“陛下所言,雖然確為道理……”丞相劉屈氂適時的吹捧起來:“然,若無陛下慧眼識英才,天下安能有今日之喜事?”
天子聽著,略略自謙的笑了笑,道:“也多虧了諸位臣工,拾遺補缺,盡心輔佐啊!”
“丞相……”天子看向劉屈氂,收斂了笑容道:“朕今日召集卿等,乃是欲與諸卿商議,告廟之事!”
劉屈氂聞言,馬上與群臣,都五體投地,拜服在御前,頓首道:“臣等伏唯陛下圣命是從!”
若是別的事情,他們或許還有機會,可以發言,可以臧否。
但在這個事情上面,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任何發言權,甚至連提意見的資格也沒有!
因為,在坐諸公,統統都是躺著撿到了現在的政績!
新豐的冬小麥,如今已經是進入全面收割的時刻。
根據目前為止,新豐方面的報告。
今年新豐的冬小麥畝產,已經是大爆了!
最早收割的臨渭鄉的八亭七里,平均畝產達到了七石多。
雖然沒有一開始的畝產八石那么夸張,但,綜合一鄉兩萬多畝麥田,這個成績和神話一樣。
因為,目前的數據顯示,僅僅是臨渭鄉,就產出了超過十五萬石的小麥。
比別人一個縣一歲的產量還多!
而且,從太孫殿下,親自帶回來,上貢給天子,并由天子賞賜給在京列侯、兩千石的那些麥子來看。
這些新豐的小麥,是非常優質的小麥!
粒大飽滿皮薄,烘干脫殼磨粉后,得到的麥粉,純白、香濃、筋道,做出來的東西,麥香濃郁,口感順滑。
這種又好吃、產量又高的麥子。
瞬間征服了全長安的公卿。
同時也征服了全天下的地主貴族與商人。
現在,新豐的麥價,已然漲到了兩千錢一石以上。
就這,都還是有價無市。
很少有人肯售賣自己的麥子。
過去,新豐的地主、貴族,在關中是小透明。
根本沒什么人關注和看重。
而如今,他們是全關中甚至全天下的焦點和明星。
無論走到那里,都能引發無數人關注與追捧。
哪怕是進入九卿府邸,也能成為座上賓。
原因是非常簡單的——他們手里有其他人都想要的麥種!
價值連城的麥種!
所有人都希望,可以從他們手里,得到一批這樣的高產麥種。
影響,還不止如此。
新豐的一切,都已經因此爆紅!
曲轅犁、水車、耬車,供不應求。
新豐人種田的方法和技術,更是成為了無數人爭相學習和研究的事務。
漣漪更直接震蕩到官場、政壇與學術界。
所有與新豐有關的人或者物,一下子就受到了天下追捧與熱議。
像是上官桀,他以前的人設和給人們的印象是——馬屁精、幸進小人。
但因為幫新豐提供了許多便利,所有一夜翻紅,成為了人們口中的‘社稷能臣’‘治世之臣’。
像是張安世、金日磾、霍光、戴仁,更是全部沾光。
輿論界,直接將這三位,稱為‘興漢四杰’。
為什么?
因為他們和那位侍中官關系匪淺!而且是對方進入官場的引路人與舉薦者。
士子們,紛紛引經據典,將他們吹捧為當代的祁黃羊、鮑叔牙、景監、蕭何(此四人分別舉薦了解狐、管仲、商君、韓信)。
特別是枌榆社、新豐鄉的麥子,也開始收割。
產量都報入長安后,這一趨勢看上去似乎有增無減。
因為,這兩個地處內地,與臨渭鄉沒得比,土地情況在過去很不好。
但現在,這兩地目前已經上報的平均產量,就沒有低于六石的。
膏腴之地,精心照料的官田的產量,甚至還有十余畝,放出了畝產九石的衛星!
而很快,原本是貧瘠之地,公認的山陵之區的驪鄉之麥,也要收割了。
若驪鄉的產量,也能維持在平均六石,甚至只需要五石的水平。
那么毋庸置疑,新豐的模式,就馬上會成為,將來全天下的標準。
其影響力,將不遜于當年魯國率先出現的地主。
哪怕再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時代的浪潮,正在拍擊著地面,欲要洶涌而來的勢頭!
如今,天子準備,將此事告廟,鄭重的報告給列祖列宗,更加劇了這一浪潮侵襲的力度。
天子笑意盈盈,看著群臣,內心無比爽快。
自元鼎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體會過今日這般暢快了。
自然,他知道,這一切是誰帶來的?
于是,便問著群臣:“諸卿以為,張子重為國牧治地方,大治新豐,使上帝嘉祥瑞于漢,朕當以何酬其功?”
群臣聞言,全部頓首:“臣等伏唯陛下之命是從!”
都已經躺好了!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時間出來自討沒趣。
更不會有傻子,敢在這樣的時候出來找死。
因為,新豐冬小麥的大爆,注定會明載青史,垂于萬世。
就像那三代之治一般!
就像傅說、伊尹、周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