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漫長的跋涉后,難侯山的影子,終于出現在了衛律的視線中。
他終于可以停下來,稍微喘一口氣了。
不過,此時,他也已經狼狽不堪。
從狼原一路向北,沿著弓盧水的溯源而上,跋涉了一千多里后,他和他的殘部,都已經筋疲力盡。
好在,旅途之中,他得到了幾個在弓盧水中游游牧的蠕蠕部落的幫助,獲得了食物與草藥,才能重回此地。
回首南望,衛律咬了咬牙齒,然后下令:“走,馬上回姑衍山,去拜見母閼氏!”
匈奴當代的母閼氏,出生于顓渠氏族。
那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更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女人!
幾乎可以與漢室歷史上的呂后、竇后相媲美!
若有可能,衛律不愿直接去和照面。
但現在,卻已經沒有辦法。
南征大敗,他的部隊近乎全軍覆沒。
姑衍王和姑衍萬騎估計也要覆滅。
想要讓那位右賢王出來背鍋,就只能去見那位母閼氏!
“但愿還來得及!”衛律心里想著,便帶著兩三百名騎兵,向著姑衍山方向而去。
狼原。
旭日東升,晨光燦爛。
從鶄澤趕來,帶著數萬牲畜,來此勞軍的呼奢牧民們,將帶來的牛羊,逐一趕入營地內。
然后,漢軍與烏恒義從們,便歡呼了起來。
因為,這些呼奢牧民送來的牲畜,并非是草原上過去,用來宰殺的已經老邁將死的牲畜。
他們送來的,幾乎全部都是一歲以下的羊羔與牛犢。
鮮活的羊羔群,咩咩咩的叫著。
牛犢們則茫然的看著自己的周圍。
然后,它們就被山呼海嘯的歡呼聲所淹沒。
事實證明,論起吃,諸夏民族從不輸給任何人!
就連張越,也是看著這些羊群與牛群,流起了口水。
吃羊和牛,當然不能太老。
太老了,肉就太硬,而且會有膻腥味。
一般來說,草原羊最好吃的就是六個月到八個月之間的羔羊肉。
這種羊肉,哪怕只是用清水蘿卜稍微一煮,都會非常好吃,而且沒有任何腥膻味,連肥肉都能下嘴。
而牛肉的話,一歲到兩歲左右的牛犢,是最佳的食用時期。這種年齡的牛肉,最是鮮嫩多汁,隨便用火一烤,便可以美滋滋的吃進肚子里!
唯一的問題是……
張越感慨著:“這是殺雞取卵啊!”
草原上的牲畜,就是中國的莊稼。
呼奢人將這些羔羊、牛犢送來,幾乎等于中國農民將還未成熟的麥稻粟米割下來。
損失之大,可以想象。
“天使!王師能夠為小人們報仇雪恨,小人們已經感激不盡,區區牛羊,還望天使與王師豪杰笑納!”帶著這些牛羊,從鶄澤而來的呼奢使者,跪在張越面前,笑著道:“再則,這些牛羊亦是呼奢百姓,自發的捐獻,自發的趕來的……”
“天使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與小人同來之人……”
這些都是實話!
漢軍,現在對于呼奢人來說,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特別是他們親眼嘗過了匈奴人的殘暴,又親眼目睹了漢軍的神威以及后續的匈奴騎兵不斷入侵的事實后。
呼奢各部,都已經嚇尿了。
如今,最害怕漢軍放棄幕南的,就是呼奢人了。
他們根本不敢相信,沒有王師保護的日子。
故而,賣肝賣腎都舍得。
何況是捐出些牛羊勞軍?
再一個,呼奢人里也有聰明人。
他們很清楚,漢軍在此的軍需和軍用,肯定都要是從鶄澤拿的。
與其等王師開口,倒不如自己大方些,主動送來。
這樣,最起碼可以留下一個聽話、懂事、乖巧的印象。
對于未來發展與經營,自然是好處多多!
張越聽著,自然也不矯情,更不會傻到推卻別人的好意。
于是便謝道:“為本使多謝呼奢百姓美意!”
“王師有雷霆之怒,自也有雨露之澤……待本使北伐歸來,呼奢諸君的功勞,自會論功行賞!”
“呼奢所費之事,王師也會酌情補償!”
這一番話,自是說的呼奢人都是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于是,當天,已經在狼原完成會師的漢軍主力與烏恒義從們,便在這草原上,點起無數篝火。
數百名善于宰殺的士兵,拿著刀斧上陣,將近千頭牛羊宰殺。
然后,軍營內外,就變成了一個天下州郡燒烤技術競賽。
出生蜀郡的漢軍士兵,拿來了花椒、茱萸,來自楚國的漢軍士兵們,則將茴香、香葉奉獻了出來,河間、邯鄲的人,則向大家推薦和表演了名為鹵煮的技術。
在這場競賽中,最耀眼的明星,莫過于長水校尉的將官們帶來的數千斤麥粉,以及用這些麥粉制成的各色烤餅。
便連戰俘營中的匈奴士兵,也沾上了光,分到了許多的肉湯、骨頭和牛雜、羊雜。
貴族們,更是享受到了豪華套餐,可以吃到用了香料的烤肉和烤餅。
至于虛衍鞮這樣的人物,當然是張越親自作陪。
為他奉獻了一場味覺與視覺的盛宴。
什么刷羊肉、煎牛排、烤牛骨髓……
甚至,小炒牛肉、茱萸牛板筋、蔥爆羊肉等小菜,也是一盤盤端上來。
吃的這位匈奴的姑衍王,就差舌頭沒有被咬掉。
酒足飯飽后,張越便舉起酒樽,對虛衍鞮道:“大王,如今我軍士氣高昂,兵精糧足,已經可以惠軍北上,直搗狼居胥山,為大王基業奠基!”
“不知道,在出征之前,大王可有什么建議?”
虛衍鞮聞言,連忙放下手里的切肉用的小刀,摸了嘴巴,起身拜道:“回稟天使,小王幸得天使不棄,信重至極,常欲報恩,今聞天使之言,小王斗膽,有幾句淺見……”
張越笑著請道:“請大王詳敘之!”
虛衍鞮于是,便將自己掌握和所知的弓盧水流域特別是穿越整個瀚海的弓盧水河道情況,向張越闡述了一遍。
張越聽完,忍不住的點點頭。
虛衍鞮所講之事,是符合張越所知的地理、自然常識的。
從這也能看出來,虛衍鞮確實是真心實意的愿意和漢軍合作的。
消化完虛衍鞮提供的情報后,張越匯總這些天通過從其他被俘貴族和士兵嘴里得到的內容,陷入了沉思。
將整個已知的漠北地理地貌與后世見過的地圖與新聞,一一連接起來。
作為串聯起漠南漠北,奔流無數年的河流。
弓盧水克魯倫河,自古就是這草原上最重要的河流!
不用去說旁的,后世大名鼎鼎的蒙古帝國,就是從弓盧水流域崛起,并逐漸制霸草原,進而虎視全球的。
這一地區的地理、地貌,是完全迥異于漢人認知的。
風沙、大漠、戈壁與河流、綠洲并存。
唯一可以安全從瀚海通過的道路,就是從姑衍山一路蜿蜒而來的弓盧水河道以及河谷兩岸。
但,這一地區的道路,極為崎嶇。
特別是漢軍是從低地向高地攻擊前進。
好在,張越乃是穿越者。
故而,他知道這條征途的總長度以及需要準備的事務。
他將從崖原達里岡愛,一路沿著弓盧水河谷克魯倫河,從東南向西北攻擊前進。
沿途會穿越后世的蘇赫巴托爾省,然后折向北方,攻擊進入肯特省境內,最終攻入東戈壁省境內的姑衍山、狼居胥山。
這條攻擊路線,雖然要繞一些路,但卻很安全。
唯一的麻煩,大約就是沿著弓盧水河谷向上攻擊時,會很消耗體力和耐力。
特別是在這樣的夏季,從低地向高原攻擊。
氧氣、體力、精力的消耗都會成倍增加!
而,漢軍一旦踏上征途,就開弓沒有回頭箭。
若不能徹底擊破漠北之敵,漢軍就可能被匈奴騎兵纏住,并圍殲在這條漫長征途之中。
特別是,這條征途,在攻擊抵達難侯山時,將會被從上游洶涌而來的弓盧水截斷去路。
想要繼續向前,就必須南渡弓盧水。
這將給敵人,提供一個千載難逢的狙擊機會。
上一次,霍去病能夠成功渡河,是因為他在渡河之前,擊潰、消滅和圍殲了匈奴漠北地區的主力。
而現在,張越只是消滅了呼揭,擊潰了衛律部大半,逼降了姑衍而已。
漠北地區,起碼還有數萬有生力量。
急切之間,匈奴人應該也可以在他抵達難侯山前,在弓盧水北岸,組織兩萬到三萬的騎兵。
而那,肯定是一場硬仗!
必須利用和使用手上的每一分力量!
想到這里,張越就笑著看向虛衍鞮,道:“大王,本使此行,乃是送大王往貴國圣山,祭拜歷代單于與先祖,然后登基稱單于的……”
“大王也應該出些力氣……”
虛衍鞮聞言,立刻就表忠心,道:“請天使放心,本王必將親帥姑衍騎兵,為王師開路!”
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亦是他欲稱單于的先決條件。
這一點,不止是他,他手下的貴族與軍官們,無論先前愿意還是不愿意,如今都已經團結了起來,參與這一場賭博。
原因,自然是都想清楚了。
這場豪賭,賭注驚人。
贏了,稱王稱霸,輸了搬磚都沒有機會!
“大王高義……”張越贊賞的笑了一聲,道:“不過呢,姑衍騎兵終究還是少了些……”
“先前,我軍曾擊破了衛律部,俘虜數千,如今大王親匈奴單于之后,當即單于之位,以承嗣祖宗社稷香火……”
“大王麾下,缺乏人才與兵將啊……”
“大王何不前去勸說其等,為大王大業效死?”
虛衍鞮聽著先是一愣,隨即大喜,拜道:“敢不從命!”
張越呵呵上前,扶起他,然后從懷中取出一份奏疏,交到他手上,溫言笑道:“此分表奏,乃是本使為大王親筆所寫……”
“大王看看,若無異議,還請畫押用印,本使隨即便命人送往長安,上稟天子……”
虛衍鞮接過來,打開來看看。
臉色,霎時就有些僵硬。
因為,他發現這份以他為名義,上表漢天子的表奏的的寬度,不足一尺!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報復!
因為,當初,漢匈交往時,彼此國書尺寸都是長寬一尺的簡牘。
后來,匈奴為了羞辱漢朝,便特地將國書尺寸加大到一尺一寸,以示匈奴單于高于漢天子。
如今,這個漢侍中,將他的表奏縮短到不足一尺。
這就是打臉!
更是赤裸裸的羞辱!
讓他臉色陰晴不定,因為他明白,這意味著他將從此承認自己是漢天子之臣,承認匈奴單于是低于漢天子的存在。
這可是哪怕當初漠北決戰慘敗,縱然漢軍全取河西,經略西域的鼎盛時期,承受了巨大壓力的尹稚斜單于、烏維單于和兒單于,死都不愿做的事情!
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只好強行咽下這口氣,甚至不得不堆著笑容,對那位漢侍中賠笑。
再看其中內容,他心中就更糾結了。
表奏抬頭,就是一行顯目的大字:外臣匈奴姑衍王昧死頓首敬問漢天子……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繼續往下看。
然后,他便抬起頭,看向那位依然一臉笑容,淺笑不語的漢侍中。
“大王,有問題嗎?”張越輕笑著,拿著眼睛,居高臨下,俯瞰著這個匈奴宗種。
想當傀儡,就得有做傀儡的態度和覺悟,難道不是嗎?
虛衍鞮望著眼前這位侍中官的眼睛,沒由來的心里一慌,連忙賠笑著道“沒問題,沒問題……大漢天子,確實當得起天單于之尊位!”
這表奏的尾巴,有一句話:臣誠惶誠恐,深感陛下恩義,浩瀚如江海,廣闊如蒼穹,戰戰兢兢,愿尊陛下為天單于,一切引弓之民之主,萬民之王,萬國之君!
這就意味著,他未來的匈奴單于,徹底的,毫無保留的,且沒有任何尊嚴的,成為漢天子的走狗!
他將徹底失去所有孿鞮氏以及四大氏族的支持。
只能也必須依靠漢室的力量與保護,并不得不成為漢人的武器與傀儡!
然而,他又能怎么樣了?
還是那句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張越聽著,卻是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著道:“大王真乃識時務之俊杰也!”
便拿著他的手,在這表奏之上按下手印。“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