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本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季節。
在往年,進入這個月份后,整個漠北草原都將迎來一年最重要的時刻。
從五月到七月,草原牧草瘋狂生長。
牛羊與馬、橐他等牲畜,獲得了足夠的食物,不斷增重,在八月之前,它們將儲備起足夠應付寒冬的脂肪。
同時,這也是匈奴人最幸福的時刻。
牛羊、馬匹、橐他的產奶量,會在這段時間內達到頂峰!
從而使得哪怕是奴隸,也能有吃飽的時候!
然而……
如今,本是安詳和平的草原,卻是一片混亂。
自漢軍攻下禱余山,整個余吾水、匈河、黑水流域的匈奴部族,便人心惶惶,無數人倉皇奔逃,盡可能的遠離著漢軍可能進攻的區域。
而這意味著,今年冬天很多人都要餓肚子了!
混亂的局面,使得哪怕是在趙信城這樣的城塞里,也是無處不在。
“姑衍山,已經落入了漢人手里了……”衛律站在這城塞下,松了松衣襟,長出了一口氣。
姑衍山既失,狼居胥山必然不保!
右賢王奢離和他的軍隊,更是大敗特輸。
如此一來,他在漠南的失敗,便不再那么顯眼了!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母閼氏和保守派貴族,在這一役中損失慘重!
這對衛律而言,可真的是太棒了!
這意味著,他可能連責任都不用擔了。
唯一的麻煩,還是單于狐鹿姑的身體……
“單于的身體,如今究竟怎么樣了?”衛律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發問一般。
“丁零王,小人來前,單于已經好多了……”一個貴族上前答道:“堅昆王派人從閬山請來了有名的巫醫治療,小人來前,大單于已經可以出帳視事了……”
“這就好!”衛律點點頭,但內心的憂慮卻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加強烈。
匈奴的巫醫的水平,誰不知道?
而匈奴單于的生命力,更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如今暫時的好轉,只是為將來的喪鐘做鋪墊。
微微的踱著步子,衛律忽然回頭,問著身后眾人:“爾等有誰與日逐王有舊?”
龍城之中。
匈奴歷代單于的神壇,已經被清掃干凈。
其中擺滿了各色鮮花,看上去就像被花海所占領了一般。
持著天子節旄,張越率領著漢軍校尉以上軍官,走在這其中,感受著這匈奴帝國的祖陵的氣氛,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他們剛剛,按照著《春秋》之中,有關周天子使者告祭諸侯的禮節,祭祀了尹稚斜等匈奴單于,宣告了一番此次漢軍的目的——當然是正義光輝偉大,完全為了王道,為了天下,更是為了匈奴人民著想的。
正確的不能再正確,偉大的不能再偉大。
在同時,自是悄悄點明了,只有跟著大漢天子,信奉和追隨諸夏文明,才是唯一的出路。
這種面子工程,對于如今的漢軍,雖然并非必須,但也好過不做。
“侍中公……”辛武靈悄悄的走到張越身側,低聲道:“末將已經統計好了,在這龍城繳獲的黃金、珠玉……”
“我軍從龍城,共繳獲匈奴黃金,一萬七千余金,珠玉、首飾、黃金器物,數千件之多……”
張越聽著,也是忍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嘴角。
錯非時間已經不多了,張越真想帶兵向余吾水河谷的腹地攻擊。
最好攻陷趙信城等匈奴城市,只為從中繳獲匈奴人這數十上百年的黃金儲備!
在征匈奴前,講老實話,匈奴在張越和世人眼里,是和窮光蛋直接掛鉤的。
漠北寒苦,無水草,千里戈壁,萬里黃沙,更是無人不知。
然而……
只有在打進這匈奴腹地,奪下龍城后,張越才知道,那些都是假象!
匈奴是窮!
但窮的是牧民!
其高層富的讓人羨慕無比!
尤其是匈奴人的黃金、玉石儲備,已經可以與漢少府相媲美了!
光是在這姑衍山下的龍城之中,漢軍就找到了七八個堆滿了狗頭金、珠寶、金銀飾品的寶庫!
甚至還有著,大批大批的絲綢,被堆磊在地窟中!
據說,龍城的這些財富,還不是匈奴最大的寶庫。
其最大的寶庫,在趙信城內,傳說光是黃金可能就有十幾萬金之多!
至于匈奴人如何獲得的這些財富?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真的有些玄幻了。
根據張越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匈奴的財富來源,主要是三個。
一個就是絲綢之路,通過壟斷控制絲綢之路,匈奴在西域每年都能獲得巨大的利潤!
第二個,就是西域各國的朝貢,也就是保護費。
而這第三,便是匈奴人本身就擁有著一個巨大的天然金礦——金山(今阿爾泰山)。
匈奴牧民們,每年都可以在金山的山坡、原野上發現數以百計的大型狗頭金。
此外還可以通過挖掘、冶煉、淘洗,獲得大量黃金、玉石。
而這些財富,都被匈奴高層所占據。
用于從漢室走私武器,收買官吏,并大量采購漢室的各類奢侈品、香料。
此外,他們還將大量財富,用于宗教祭祀以及祖先祭祀!
龍城的這些,就基本都是儲存在此,準備用于今年碲林大會與祭祖的資源。
如今,卻是便宜了張越。
如此多的繳獲,使得漢軍本次遠征,賺的盤滿缽滿!(若不計算從幕南征調的牲畜與烏恒人自帶干糧的成本)。
“將所有金銀珠玉,都保管好……”張越輕聲道:“待回朝之后,統一交割給少府……”
“這些金器融了后,應該可以鑄造一批新的麟趾金了……”張越呢喃自語著。
麟趾金,無疑是漢室黃金貨幣的巔峰!
這種作為皇室賞賜禮器存在的貨幣,同時具備著勛章、硬通貨的屬性!
只是可惜,鑄造次數太少,流通量太少,只在軍人和貴族之間有著少量流通。
作為穿越者,張越自然是不能忍的。
借著這次機會,他必然會想辦法,擴大麟趾金的鑄造數量!
“對了……”張越忽然問道:“辛將軍,我軍解救的忠臣義士,可都安頓好了?”
“回稟侍中公,末將都安頓好了……還派了人給他們送去了新衣、梳洗物品以及藥物……”辛武靈立刻答道。
“那就好……”張越點點頭,道:“吾聽說,其中有人曾是故中郎將蘇子卿之副使?”
“嗯……”辛武靈道:“此人姓常名惠,在匈奴始終忠貞不屈,確實是一個大丈夫!”
張越聽到常惠之名,臉頰都忍不住動了一下!
大漢長羅候,第一任西域都護府都護,經營西域第一人……
無數的頭銜與榮耀,都聚集在這個太原男子身上。
哪怕歷經兩千年,也依然讓人仰慕,令人欽佩!
“準備一下,請常君今夜至我大帳!”張越吩咐著:“此等英雄人物,理當敬之!”
“諾!”辛武靈低頭領命。
說話間,眾人便步出了這龍城的核心之所。
而此時,整個龍城,已經變成了一繁忙的工地。
烏恒人與匈奴降軍、俘虜,有條不紊的在郭戎等人指揮下,布置著禪姑衍的會場。
對于中國而言,封禪,是最高規格與最高等級的祭典!
尤其是禪梁父而封泰山,更是只有立下殊絕之功的天子,才有資格舉行的最高典禮!
其次,就是張越這樣,統兵遠征,帥師伐國,打進敵人腹地,為了震懾敵人,打擊其士氣而在敵國的核心區域舉行的封禪禮。
一如當初的霍去病。
既然是最高規格的典禮,其要求和標準,自然是極高。
不止要符合古禮,還需要展現軍威,彰顯國威!
而封禪,分為兩個部分——禪與封。
所謂禪,就是祭地,也就是告祭大地,封則是祭天,向上帝報告。
兩者合一,就是封禪。
天子封禪梁父、泰山,是為了報功和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而大將征討敵國,封禪其名山大川,卻是了打擊、震懾與詛咒敵人!
這是很玄乎的事情。
摻雜了各種玄學,其中主要是五德終始、星相、風水等等。
這些東西,張越不是很了解,所以就放手給了懂行的隨軍官員。
他本人,則只是帶著人,看了看,檢查了一下進度。
私渠比鞮海。
狐鹿姑終于可以走出單于大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
只是,他的臉色,顯得很是蒼白,整個人看上去也是無比憔悴。
李陵走在他身后,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愧對祖先啊……”狐鹿姑搖著頭,嘆息著:“禱余山既失,姑衍、狼居胥必不能保!”
沒有弓盧水天險與禱余山的阻擋,漢人騎兵,將在整個余吾水以北,弓盧水以西,金山、燕然山以南的廣大區域肆無忌憚的行動!
而漠北各部,恐怕自保都是很難的。
“大單于,事已至此,急也沒用……”李陵輕聲勸道:“您還是應當以修養身體為重……”
“臣已經命左大將率領須卜、蘭氏、呼衍氏的主力,馳援趙信城,至少可以保住余吾水以西的牧場與羊盆,不為漢軍所毀!”
對匈奴人而言,最可怕的,當然莫過于漢軍效仿當年的霍去病。
走到那,就燒到那,毀到那。
騎兵過處,寸草不生!
特別是將漠北草原上的那幾個重點大型羊盆燒毀!
這對于匈奴而言,甚至可能比挖了他們祖墳的后果還可怕。
“余吾水以西,算是徹底完了……”狐鹿姑閉著眼睛,痛苦萬分。
對于匈奴來說,今年真的是流年不利!
主力傾巢而出,卻沒有徹底鏟除和消滅先賢憚的分裂集團,更因此導致后院起火,老家被人端。
這一來一去,損失掉的資源、財富與國力,無可估量。
而單于庭內外,更是因此議論紛紛。
無數人都開始了站隊,開始重新思考忠誠的問題。
現在,狐鹿姑除了李陵外,已經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四大氏族的核心成員,全部都已經靠不住。
孿鞮氏內部,風起云涌。
各派各山頭,私底下串聯頻繁,鬼才知道,他們在策劃著什么?
錯非李陵牢牢的控制住了直屬單于的王庭騎兵,又統帥和指揮著堅昆等別部騎兵,借此鉗制了數萬精銳,狐鹿姑甚至覺得,自己早已經人頭落地!
李陵只好勸道:“事已至此,懊悔已是無用,還請大單于振作起來……”
狐鹿姑聽到這里,慘笑道:“本單于時日無多……”
“如今之所以還強撐著,只是為了對得起先單于與祖宗的交托罷了……”
對于自己的身體情況,狐鹿姑很清楚。
如今看似是逐步恢復了。
但是……
漠北的氣候與醫療條件,從來都不是養病的好地方。
更何況,他還必須拖著病軀,與各方實力斗智斗勇,還必須提心吊膽的提防來自方方面面的明槍暗箭。
還得強忍著惡心,幫先賢憚鋪路。
為他的政敵,鋪好前往單于寶座的道路!
因為,他若不如此,匈奴必滅!
先賢憚,若不能登上單于寶座,內戰就會立刻爆發!
屆時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兩單于并立。
而最糟糕的情況,則是同歸于盡,讓漢人白白撿了便宜。
李陵聽著狐鹿姑的話,再看著他的神色,也是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如今,在這個匈奴,他的地位,最是尷尬。
他是單于的重臣,手握重兵的心腹。
然而,如今單于的日子卻所剩無幾。
下一任單于,會是那位他曾率兵打擊過,結下了大仇的先賢憚。
若其登基,是極有可能拿他李陵開刀的。
所以,現實告訴李陵,應該阻止先賢憚上位。
甚至得不惜代價的阻止此事!
然而,情感上,李陵很難做出這樣的決斷!
此生,他負了很多人,讓很多人為他犧牲流血。
如今,他已不愿再欠任何人的東西。
“延年兄啊……”李陵閉上眼睛,想起了他的知己好友,那位在浚稽山之戰中,帶著部下,沖向匈奴人,最終力竭戰死的副手:“吾該做何抉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