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可是有所難處?”張越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后問道。
張安世眉毛一皺,答道:“難處?”
“這倒是沒有……”
“只是……”他擰著眉頭,看向張越:“賢弟有把握讓這個名單在廷議上通過嗎?”
漢室,還是很講一點民豬原則的。
在原則上,即使是天子,也非是一手遮天的。
涉及國策與大政方面的變化,需要通過廷議辯論通過。
當然,天子嘛,至高無上,只要他想便可以無視朝臣意見,強行推動某件事情。
不過,有漢以來,這樣的例子,幾乎沒有出現。
縱然是當年的馬邑之謀,也是通過廷議,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敲定下來的。
天子不過是在廷議過程中‘表達’了自己的態度而已。
這是傳統,也是古典中國的遺澤。
忠君不是愚忠。
更非一味的屈服君權,而是以國家、天下為重。
太宗時的黃龍改元一事,便充分展現了漢代正治的這個特征。
時任丞相北平候張蒼,硬頂著彼時如日中天的太宗皇帝,將其改元和改朔的詔命,全部駁回。
以至于,當時的太宗皇帝都無可奈何。
最終只能通過換相來發泄怒火。
即使如此,黃龍改元也是無疾而終。
漢稟水德之運的歷史,一直持續到太初元年,當今天子用一部太初歷,將漢德從水德尚黑,改為火德尚赤。
故而,像現在這樣大規模的人事變動,也是必須上廷議,交付三公九卿文武百官議論才能定下來。
這也正是張安世疑惑的地方。
如此多的封君和兩千石名單,若出現在三公九卿們面前。
誰會同意?誰又肯同意?
反正,張安世覺得,若自己是其中一員,必然會極力反對。
甚至哪怕天子出面,也會據理力爭。
因為,若真叫張子重實現了自己的意圖。
那么,三公九卿有司各署,就將盡為張系所充斥!
從此以后,別說什么尚書臺、蘭臺了。
丞相府、御史大夫官邸、大司農、太仆、太常、廷尉、執金吾,統統都要變成張子重的洗腳婢。
丞相也好,御史大夫也罷,還是其他九卿,全部都將政令不出官署。
而天下郡國大半的郡尉、太守、主薄、都尉也統統將要換人。
這誰頂得住啊?
在大漢帝國的歷史上,恐怕只有當年巔峰時期的衛霍外戚軍事集團與巔峰時期的竇氏外戚集團才能與鷹揚將軍系相提并論了。
故而,張安世忍不住好心提醒:“賢弟,若是被廷議駁回……這可不好啊……”
有漢以來,從未有凱旋大將上報的功臣名單,被從廷議上駁回。
因為一旦被駁回,駁回者與被駁回方,肯定會結下死仇!
這個仇恨,會嚴重到只能用鮮血洗刷的地步!
因為這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更關乎尊嚴、利益與整個派系的得失。
所以,無論是名單的提交方還是廷議的大臣貴戚,都會有一個心理預期與判斷。
但顯然,張越提交的這個名單,已經完全踏破了其他有關各方的心理底線。
這么多的封君與兩千石,若從廷議上通過,其他人還玩毛?
張越自然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兄長勿憂……”張越笑著道:“兄長只需上報便可……”
廷議?
確實需要一場廷議,來讓張越看清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而誰又是攥著勁,想著暗搓搓的帶節奏的人!
張安世看著張越的神色,知道對方心意已決,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為兄只好祝賢弟一切順利……”
“多謝兄長!”張越起身行禮。
很快,幾乎是瞬息之間,未央宮的消息,便傳的整個長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無數人聞而錯愕。
特別是八卦黨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以為是別人編出來的謠言。
畢竟,一次上報這么多的封君與兩千石,實在是太夸張。
要知道,上報的封君與兩千石數字,可不僅僅是這些封君、兩千石這么簡單。
仔細想想便可以知道了。
若部下都是食邑XX戶的封君,坐鎮XX官署的xx令或者某郡太守、郡尉、都郵。
其上司若是咖位低了,這傳出去像話嗎?
同樣的道理,封君、兩千石們的部下,還能是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或者隨便發點錢就打發掉的乞丐嗎?
這些封君、兩千石們,有膽子不給他們的部下爭取福利、地位與待遇嗎?
這就涉及了方方面面,上上下下,數不清的人的利益與地位。
整個長安官場,應聲沸騰!
“一百三十五位封君,三百余兩千石?”剛剛下朝的劉屈氂,聽到消息,哪怕他自我感覺隱忍功夫已經到家了,依然忍不住嘴角抽搐,語氣不善:“鷹楊將軍是以為他的部將,個個皆是國之干城,人人盡為社稷能臣了?”
這話確實很沖,而且,劉屈氂并未壓抑自己的聲音,于是,左近朝臣人人都聽到了。
若在平時,很多人或許還會吃瓜看戲。
但此刻,幾乎人人聞之心有戚戚然。
甚至有著同仇敵愾之心!
沒辦法!
人家把刀子都架到了脖子上來了,帶著施工隊要來拆大家的臺,將人從房子里趕出去!
哪怕是鳥獸,都是忍不了的,要嘰嘰喳喳叫幾聲以示抗議,何況是人?
只有專業性比較強,完全不虛別人搶活的大司農或者純粹靠著天子混飯吃的少府卿官員等少數群體,才能在這個時刻,依然保持樂觀心理。
就連太仆的官員,現在也是心亂如麻。
無人知道,那位張蚩尤搞出這樣的風波,究竟意欲何為,其所指的又是哪個?
但,那份數百人的名單,卻像利劍一般,插在他們心里。
沒有一個人好受!
于是,大家紛紛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窮盡一切手段,開始打聽起鷹楊將軍的動向和其部下的言論。
每一個人都知道,既然那位張蚩尤張鷹揚,敢這么做,敢打出這張牌,就一定有底氣和依憑。
縱使其在廷議上受挫,其意圖也肯定要實現大半!
在這個時候,越早知道其動向和意圖,自然越早做好準備。
很多人,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滑跪的準備。
當消息傳到金日磾耳中時,這位駙馬都尉,同樣吃了一驚!
“張鷹揚會不會太過招搖了些?”他的心腹之一,擔任其副手的陽禹都忍不住吐槽。
“陽校尉也未免太小看張鷹揚了……”金日磾卻是在冷靜下來后,笑了起來:“張鷹揚自出仕以來,那次失策過?”
“即使當初,一介布衣,尚且能謀定而后動,致書于太學,贏得那一線生機,何況如今?”
“本官的這位侄婿,可不是常人!”
張蚩尤三個字,可不僅僅是市井百姓喊出來的。
更是無數公卿王侯的共識!
不信的人,可以去采訪一下朝鮮王劉胥,甚至可以去問問鉤弋夫人,直面那位之時的感受!
那位可是,不過二十歲,便吊著諸侯外戚與古文學派摩擦的新貴。
隨便出去一次,就將整個并州官場攪了個天翻地覆,順便去匈奴腹地,沿著霍驃騎的征途,登臨其圣山,在其龍城閱兵的主!
這樣的人,若是沖動之人,若是做事沒有仔細思量過的人。
那豈不是說那些被他摩擦的人,連智商都不存在了?
金日磾嘿嘿的笑著,對陽禹道:“等著吧,看著吧,張蚩尤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
金日磾現在不確定的事情只有一個——那位久未謀面的侄婿,倒是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還是打算變個戲法給天下看?
建章宮,清涼殿內。
已經下朝許久的天子,看著自己面前的名單,嘴角露出滿意至極的笑容。
“果然是神君指引之人!”他微笑著:“大丈夫安能瞻前顧后?”
若那張子重打了這樣的勝仗,得了如此成績,又有了自己的封爵拜將,賜黃鉞白旄后,還要畏畏縮縮,還想著權衡利弊,和個婦人一般怕這怕那,像正客一樣拿著部將的利益與功勛來交易。
那就只能說明一個事情——此人將來必成大患!
用先帝的話說是——此非少主之臣也!
即使他在位時,顧念情分,不忍下手,也會留下一道遺詔給太子,讓太子處置。
現在,就不用擔心了。
張子重,依然是那位張子重。
他眼中的霍去病第二,他親自發現和培養、提拔起來的年輕人。
社稷的支柱,未來的希望。
甚至是……長生久視的可能。
只是……
在同時,天子也好奇了起來。
“這張子重是要與天下為敵,一人一劍,壓服三公九卿嗎?”他托著腮幫子想了想,便對左右下令:“傳令給尚書臺,讓尚書臺派人去請鷹楊將軍入宮來見朕!”
他是真的好奇了。
有漢以來,哪怕強如蕭何曹參,賢如張蒼、公孫弘,也無法做到一個人或者單獨一個集團,就壓服朝野。
哪怕這位鷹楊將軍有著公羊學派的鼎力支持,又挾著民望與大勝的光環,也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
廷議上,若群臣大多數都不同意。
那么,即使是他這個天子,也不得不讓步。
畢竟,尚書里就說了:民之所欲,天必從之!
所以伊尹講‘敬天保德’,周公說‘敬德保民’,于是便有了‘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之語。
身為天子,他自然理解并且明白這些文字背后真正的道理。
所以,哪怕為君四十七年,無論在任何時候,他都沒有破壞廷議的傳統與規矩。
廷議之上,群臣議政,可以干預,可以插手,可以引導,但決不能否定!
因為否定廷議,便是‘背天逆民’‘倒行逆施’的獨夫民賊。
真的有人會揭竿而起,討伐暴君,誅除暴政的!
至少也會是漢室失德的證據,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污點。
這些東西,賈誼的著作里,早就闡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析的無比通透!
張越此刻,卻已經優哉游哉的在少府卿公孫遺的帶領下,參觀著自己的官邸。
鷹楊將軍官邸,作為少府本年度最重要的工程,自然是極盡奢華、大氣。
僅僅是占地面積,便超過了一般萬戶侯的候邸上限,足足有著數百間屋舍,其中亭樓閣榭,假山花園,不知凡幾。
不過,大部分都沒有完工,只有一個空架子。
除此之外,為了彰顯鷹楊將軍的威勢。
官邸內還有著武庫的存在,可以存放超過五百套甲胄以及相應的武器裝備,并擁有一個可以同時存放數十輛戰車與數百匹戰馬的馬廄。
“張鷹揚,您看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嗎?”公孫遺在陪著張越看了一圈后,笑著問道。
“不必了!”張越抿了抿嘴唇:“已經太奢侈了!若是可以,少府盡量少用些貴重木料吧!”
反正,這個鷹楊將軍官邸,張越大約也住不了幾天!
參考貳師將軍李廣利的貳師將軍官邸就可以了。
貳師將軍官邸自建成后,李廣利攏共在京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百天!
其莫府成員,更是一直追隨在其身邊。
等于說,整個鷹楊將軍官邸,實際上在大部分時間是空置的(李廣利家人住的是海西候府,其部下家屬不是隨軍便是在老家,哪怕留在長安的,也各自有著家宅)。
公孫遺聽著,尷尬的一笑,不過他還是很給張越面子,道:“既然是將軍的要求,少府上下一定會遵從……”
就在這時,郭穰的身影,出現在了張越視線中。
這位謁者令匆匆趕來,給張越行了一禮,又向公孫遺問了一聲好,然后道:“君候,陛下有詔,請君候入宮!”
張越立刻道:“臣謹奉詔!”
接著便問道:“敢問郭令吏,陛下命我入宮,所為何事?”
郭穰聞言,小心翼翼的答道:“回稟君候,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大約與君候之事有關!”
張越笑著點點頭,已經明白了,這正是他在等候的事情,便謝道:“有勞令吏!”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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