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天子,張越還沒出宮,就遇到了劉進。
“臣恭問殿下安!”張越連忙迎上前去問道:“殿下入宮可是要去覲見陛下?”
劉進搖了搖頭,笑著道:“孤來此,是為了堵愛卿的……”
“臣惶恐,不知殿下何事?”張越連忙低頭。
“孤是想找卿一起回一次新豐……”劉進笑著道:“自卿陛辭離京以來,新豐諸事,皆賴卿先前所畫,如今新豐轄區,擴大了數倍之多,上下官吏皆翹首以待,等卿歸去籌劃!”
張越聽著,微微有些呆了。
新豐……
確實是好久沒有回去了,回京以來,他一直到處連軸轉,也就是回南陵省親時,有些時間接近了從新豐趕赴南陵的舊部。
但,其實也只是寒暄,并未涉及具體事務。
仔細想想,也確實是該回去一趟了!
于是張越便與劉進,一同乘上太孫宮車,在數百名太孫衛隊的護衛下,向著新豐出發。
到得下午,便趕到了新豐縣城。
從宮車車窗里,看向那新豐縣城,張越都有些認不出來了!
城區已被擴大了幾乎兩倍之多!
一個新的城市城墻,正在建設,數不清的民夫與工匠,肩挑手提,將磚石、竹木,送入工地。
而在這工地之后,原本老城墻之前的荒野里,現在已是一棟棟房屋,整整齊齊的并排而立。
大部分都是竹木結構的簡易屋舍,這種房子有些類似后世米帝的工人公寓。
乃是由木匠根據需求,先行制造房屋的配件,然后運到需要建設的地方,組裝起來,然后再就是裝修了。
這種房子造價低廉,簡單易修,而且非常靈活。
宮車與衛隊,從這些建筑之前的道路駛過。
張越聽到了,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噪音,從這些簡易屋舍里傳出來。
刀鋸聲、捶打聲、紡車聲。
更有著滾滾濃煙,從這些屋舍的煙囪里升騰而起,有些建筑物中,更是被蒸汽籠罩,終日不昔。
一條排水的溝渠,沿著街道和房屋,順著地勢,流向了遠方的渭河。
溝渠里的水,黑乎乎的,混雜了數不清的生活垃圾、手工業廢品、廢水和冶煉、退火的殘渣。
一股股怪味,彌漫在空氣里。
張越聞著,忍不住微微皺眉。
而劉進則早就已經掩住了鼻子,躲到了一旁。
“這里是卿離京后一月開始興建的……”劉進一邊掩著鼻子,一邊對張越介紹:“彼時,只有一些給工坊園做零工或者承攬工坊園中零件的工匠與小商人所居……”
“后來,因工坊園里的土地,已然無法容納新建與擴大的工坊,所以陳縣丞便請求準許工坊園內的新建工坊搬來此地……”
“哪成想,變成了如今的情況……”劉進嘆息道:“如今,在這原本的老城城下,已盡為商賈工坊之所……”
“上個月,孤聽桑令吏說,明年此地工坊所產之得,可能就要趕上新豐城內了!”
張越聽著,默不作聲的點點頭。心中百感交集,當初建設新豐工坊園時,他絕不會想到,不過一年多時間,就能發展到現在的情況。
他不由得想起上次,桑鈞去南陵的時候,就曾提到,現在新豐工坊雇工已經超過兩萬人了!
兩萬人,在后世不過是一個中型的密集勞動制造業工廠的工人。
但在如今這個時代,兩萬雇工,已是地球上頂尖的手工業制造區域了。
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形成了良性循環。
只是看著在道路兩側來來往往,滿載著各種商品的商隊,張越便明白,這一切都已走上正軌。
當初栽下的種子,已經發芽,并長出了第一片嫩葉。
盡管它現在非常脆弱,可能微風一吹,冷雨一淋就會枯死。
盡管如今它的力氣非常小,小到連當支點撬動力量的資格也沒有。
但,它終究發芽了。
只要給它時間和機會,它便可能成長為參天大樹!
想到這里,張越就知道,是時候拿出第二件武器了。
宮車一路向前,很快進入了新豐縣城,到達了縣衙門口。
已經得到消息的陳萬年、桑鈞、胡建等人帶著縣衙官員集體出迎。
“臣等恭迎太孫殿下,恭迎鷹楊將軍!”眾人紛紛稽首。
“卿等免禮……”劉進擺擺手,便帶著眾人,進了縣衙之內。
縣衙倒是依舊如故,只是在某些局部做了些修葺和翻新,其他都和記憶里一模一樣。
這讓張越內心有點小滿意。
滿意的地方就在于,新豐的小團體,沒有因為成績而飄起來。
主賓落座,自是劉進居上首而張越在側,其他官僚分坐下方左右。
待得都坐下來后,劉進便道:“新豐之事,孤與皇祖父談過了,依舊以鷹楊將軍、英候、侍中張毅兼領,而萬年、臨潼、鴻門三縣,亦如是!”
這是沒有任何意外,甚至不存在任何變數的事情。
新豐畝產七石后,所有與新豐有關的事務,都已經離不開始作俑者的張子重了。
也沒有其他人有那個資格和資歷,可以領新豐了。
更沒有人會有膽子敢來接盤。
沒辦法,張越的成績太bug了,除了他其他任何人上任,都會被天下嘲諷、質疑。
而且只要有一年,畝產跳水,就可能背全部的鍋,被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所以,即使滿朝文武都很眼饞新豐,都知道哪怕派只豬來新豐也可以迅速攀升地位。
但沒有人敢動。
因為動就是死!
但,在桑鈞等人聽來,這卻是天籟之音般,于是紛紛起身,面向張越長身一拜,以下官拜見上官的禮節拱手道:“下官等恭聞將軍訓誡!”
張越笑了笑,道:“諸公免禮,往后還需諸公精誠團結,輔佐太孫殿下,共創大業!”
“唯!”眾人再拜。
劉進看著這個情況,也笑了起來,道:“卿今日暫且先視新豐之事,待來日,孤與卿行萬年、臨潼、鴻門,再論三縣!”
目前,新豐系統已經將臨潼消化掉了,今年的宿麥播種,臨潼就是和新豐一起行動的。
而新豐的很多政策,也都被照搬了過去。
倒是萬年縣和鴻門縣,還未徹底掌握。
不過不要緊,以現在新豐的吸引力與財力、人力儲備,休說吞下三個縣了,便是三十個縣也有可能。
于是,當天,張越便在新豐縣衙內,審閱起他離開后這些日子以來,新豐內外大小事務。
因為在一開始,就建立了比較完善的財務審計制度和記錄制度。
所以,相應資料和文書,都是一應俱全。
這一看就是一個下午,張越將大部分文書與報告都掃了一次,并借助強大的記憶力,在思維深處建了一個表格,將相關數據對照著錄入。
然后拿起筆,在案幾上將這個表格畫出來。
畫好以后,張越看著自己面前的表格,砸吧了一下嘴巴,感嘆道:“資本的力量,果然超乎想象!”
表格顯示,在張越離開后,新豐的工坊產出,不斷增加,在六月麥獲后達到頂峰!
曲轅犁、耬車乃至于鐮刀、鋤頭全部熱銷。
銷售區域,已經不再局限于關中,而是向著天下郡國輻射。
河洛、燕趙、齊楚,都有商賈來新豐進貨。
商品供不應求,于是商賈們不斷擴大生產規模,加上還有少府工坊轉移的技術以及各家自家發明創新的各類技術。
隨著時間推移,技術熟練,管理合理,各類商品的生產成本不斷下降。
尤其是曲轅犁、耬車這種昂貴的大型農具,成本已經比去年下降了一半!
換而言之,哪怕未來其他地方的人也掌握了曲轅犁和耬車的制造技術,在成本上他們不可能是新豐工坊的對手!
說不定,新豐的工坊未來可以做到用別人的成本價來打死競爭對手的奇跡!
而這正是大規模勞動密集型織造業的優勢。
壓榨成本,提高生產效率,降低商品單價,大量出貨,大批銷售。
單槍匹馬的小作坊與小手工業者,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還只是現在,若未來技術更加進步,出現了機器,全世界的手工業都要被消滅!
而現在新豐已經不僅僅只有農具、武器制造了。
新的分支也開始出現。
特別是隨著毛紡織業的興起,毛紡工坊也在新豐出現,并悄然的壯大起來。
只是……
看著面前的表格,數據上誠然是一片光明。
但,數據之外卻還有別的東西。
譬如壓榨、剝削、奴役工人。
因新豐禁奴,作坊主無法通過將大量奴婢安插到工坊內剝削,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奴隸不行,他們便‘釋放’奴婢,然后與這些奴婢簽訂為期數年甚至十年的契約。
這種契約,其實就是后世課本上司空見慣的包身工。
作坊主們隨便拿點錢,賣斷工人數年的工資、薪酬,然后就完美的規避了官府的監管。
如今,這種模式在工坊園內隨處可見,甚至有成為主流的趨勢!
沒辦法!
商人就是這樣,只要有利可圖,他們可以親手出售絞死他們自己的繩子!
古今中外,自己賣出絞死自己的繩子的笨蛋還少嗎?
但,幾個人吸取教訓了呢?
前仆后繼,英勇跳坑者,依然絡繹不絕。
現在也是一般。
張越知道,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
不然的話……
現在,新豐工坊園里才兩萬雇工,類似的包身工可能也就幾千人,還無傷大雅,還鎮得住場子!
但是,等到這些工坊園的工人數量超過十萬、百萬,包身工超過一萬、十萬、數十萬的時候。
還鎮得住場子嗎?
到時候,幾個被剝削、壓榨的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男人湊到一起,議論起來。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再有一個男人,晚上悄咪咪的工坊園的角落里學狐貍叫:“大楚興,陳勝王!”
兩個人揭竿而起,烽煙瞬間就會燃遍。
而且,比起農民起義,集中的工坊雇工起義的規模,可能在一開始就會超出想象!
譬如歐陸已經過去的斯巴達克起義,就差點把羅馬元老院的元老們拉下來搞基。
而,那不過是區區幾千奴隸角斗士的造反罷了。
幾萬,幾十萬,身強力壯,而且就地可以獲得武器,并得到武器制造基地的工人要是造反了。
老劉家恐怕一秒鐘就會被趕出長安城。
到那個時候,無論勝負如何,這工坊和工業,都會被統治集團視為大敵,再也沒有人會去推動和發展了。
所以,工人待遇和包身工問題必須解決!
“陳縣丞……”張越對著一旁的陳萬年招招手:“縣丞去通知一下,就說明日本將軍在縣衙設宴,與縣中良紳、豪杰及工坊園中名流共飲、共商未來大計!”
陳萬年立刻就拜道:“諾!下官這就去通知!”
待陳萬年走后,張越便又對胡建道:“胡縣尉,吾有一事,要托付縣尉……”
“將軍請吩咐!”胡建馬上道。
“新豐工坊園日益擴大,產出、利潤,皆豐厚而利民,然,天下事,事不豫不立,今漢法雖有《商律》卻無《匠人律》及《工律》,吾欲請縣尉為此二律先驅,先編纂新豐之《匠人規》《工規》,行之于新豐轄區,令市民工商,皆有法可依,有法能依!”張越笑著道。
這其實就是后世地方官府的《XXX管理條例》的翻版,很適合用在小地方,作為實驗試點。
胡建聽著卻是精神振奮,高興的道:“下官謹奉命!”
這事情若是做成了,胡建知道,自己就賺大了。
而且,還可以反哺自己的學派,讓法家勢力更加深入的影響漢家正壇與朝堂!
甚至,直接踢開黃老那幫弱雞,獨掌漢家律法權威!
當下,胡建便急急忙忙的出去做事了。
張越則將田水叫過來,吩咐道:“去替我請工坊署令吏丁緩來此!”
“諾!”田水立刻領命而去。
張越則將案幾上的表格收起來,然后命人溫好酒,準備好下酒菜,靜待丁緩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