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下旬后,西域的氣溫便急劇下降,現在白天的氣溫,最高也不過十度了。
在晚上,氣溫甚至會降到零下十度,呵氣成冰成為了現實。
但李廣利卻并未感覺到寒冷。
他身上穿著的從長安運來的羊絨內衣和毛外套,讓他哪怕立于寒風之中,也依舊感覺如春日般溫暖。
大部分的漢軍司馬以上軍官,也都發了羊毛制品。
校尉以上,都穿上了羊絨內衣。
哪怕是士兵,也發了一雙羊毛手套。
這些毛紡品,在漢軍上下,備受歡迎。
以至于,現在漢軍的輜重官和軍法官,開始關心繳獲的牲畜的毛料,并將其稱重,甚至命令俘虜們漿洗后烘干、梳毛,制成可供加工的羊毛原料。
“張子重若是肯為我副將就好了……”李廣利感慨著:“若是如此,得其經略、營造之助,河西三年便可變樣,成為塞外關中!”
“西域、匈奴五年可平矣!”
左右聞言,都是沉默不語,但內心之中,人人都是唏噓不已。
誰都想不到,去歲回朝見到的那個新貴的崛起速度會是如此之劇烈!
李哆記得,當初在會見了那位張子重后,李廣利就起過要去向天子請求將其調任河西,擔任中軍長史甚至居延都尉、將軍的意思。
可惜,那時候自己與其他部將全部反對。
覺得李廣利太過抬舉對方了,一個小小的新貴,能不能在長安活過一年都還是未知數呢!
再有能力,再得寵又能如何?
很多人甚至覺得,便是給其一個河西校尉的職位,都是抬咖了!
哪成想,不過一年時光,便斗轉星移,時移世易。
現在,后者已是帝國最高將銜的常設將軍,功封英候,食祿秩比中兩千石,開府建牙,左黃鉞右白旄,地位比李廣利的海西候貳師將軍還要高出一截!
現在,輪到李廣利給其當副將,都可能有些不夠格了。
無數人的臉,火辣辣的疼。
特別是聽著李廣利的感慨的時候,格外的疼。
“將軍慧眼能識英才,臣等望塵莫及……”李哆低頭心悅誠服的說道。
“唉……”李廣利搖搖頭,道:“不怪你們,當時是我不夠堅定!”
若他當時堅定下來,下定決心,誰還能攔住他?
可惜啊……
“過去的事情便過去了……”李廣利回頭道:“說說看,尉黎的李陵最近有什么動作?”
“回稟將軍,根據斥候偵查,尉黎的王都附近,近日有大軍聚集……”負責斥候偵查的輕騎都尉秦觀上前報告道:“臣親率斥候,抵近偵查,已經見到了有龜茲、莎車、危須等國的軍旗!”
“呦呵!”李廣利笑了起來:“李少卿還真打算與吾決死一戰了?”
“此乃欲效仿項王破釜沉舟,還是要仿淮陰背水一戰?”
在李廣利看來,李陵的這個選擇,簡直是正中下懷!
他最怕的就是,李陵見勢不妙,壁虎斷尾,率軍逃回西域腹地,然后扼天山之險與他對峙。
這樣的話,對漢軍,特別是對他而言,簡直是大大的不妙!
因為,戰爭一定會被拖到曠日持久。
而,他與漢軍都不可能在這個遠離河西一千多里的西域與匈奴人數月、數年的對峙。
經濟上負擔不起,軍隊也很難接受這樣的結局。
所以,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漢軍拿下龜茲、尉黎,摧毀這些王國的城市、王宮、莊園,然后重建輪臺塞后逐步撤回玉門關。
最多不過讓樓蘭得以控制白龍堆,讓輪臺的控制范圍,擴大個一兩倍,同時將這兩者的聯系打通而已。
真要拓展勢力范圍,甚至直接吞并整個天山北麓。
以漢軍和漢家當前的國力、財力、人力來說,有些困難。
沒辦法!
漢,連朝鮮之土,南越之地,閩越之郡,尚且都開發不及。
河西四郡,經營二三十年,移民至今不足百萬,墾地不過三百來萬畝,渠道不過二三十條。
就這,開銷就已經累計達到了百萬萬之巨!
連河西的移民,都遠未飽和。
哪來的精力和人力,再去拓展、經營西域?
而倘若不能經營、開發,土地占下來,又有何用?
沒有人耕種、經營、收稅,對漢室而言,等于沒有,甚至是一個負擔!
而對李廣利來說,此戰若不能殲滅匈奴的主力,就是失敗!
而諸將也都笑了起來。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呵呵……
匈奴人哪來的資本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他們大軍匯聚天山北麓腳下狹小的尉犁、危須之土。
他們缺衣少糧,他們的軍隊戰力不強。
漢軍甚至不需要進攻,只需要拖住他們,不讓他們跑。
大雪一來,饑寒交迫的軍隊就會在壓力下崩潰。
然后漢軍可以向趕鴨子一樣,追著他們滿世界跑。
所以,匈奴人聚集大軍,只有一個選擇——主動進攻!
但問題是……
主動進攻的匈奴軍隊,在野戰上能是漢軍對手?
他們擋得住,已經打出了自信,磨合完畢的全新騎兵?
“李少卿是瘋了嗎?”只有李哆冷靜的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他可不像無知之人!”
“臣懷疑,其中有詐!”
“自然有詐!”李廣利道:“當初漠北決戰之時,匈奴人戰略,諸君可都還有印象?”
“臣等自是熟知!”眾人紛紛說道:“簡直堪稱古往今來,一切計謀、戰略之大集合!”
托那位張鷹揚所制沙盤的福,在沙盤流行后,其當初在上官桀晚宴上所復盤的諸多戰局,也開始流入河西。
經典的亥下之戰、平城之圍、漠北決戰的復盤,更是有著文字手抄記錄。
于是,現在河西諸將,校尉以上,都知道了當初匈奴人在漠北決戰前的那些騷操作。
為了調動漢軍,為了創造戰機。
當時的匈奴君臣,真可謂殫精竭慮,用心良苦。
采取了包括聲東擊西、避實就虛、添兵減灶、用間、反間等無數手段來實現自己的戰略部署。
事實上,他們也成功了。
漢軍最能打,最強悍,最精銳的霍去病大軍,被他們成功的引開,去了漠南。
而缺少騎兵,帶著一幫步軍,只作為輔助的衛青大軍,則被他們成功的誘導到了他們所預設的戰場。
于是,匈奴人信心滿滿,秣兵歷馬,傾舉國之兵而來。
在當時的尹稚斜與趙信的謀算中,那一戰,乃是復刻田忌賽馬的完美一戰。
用自己的下等馬,換掉漢朝的上等馬,再用自己的上等馬去打漢朝的下等馬。
他們想怎么都能贏吧?
結果……
兩路都被打穿!
特別是在右翼,衛青大軍在不利局面下,完成了大翻盤。
單于主力盡喪,夾著尾巴,逃入燕然山。
李廣利想著這些,呵呵的笑了起來:“吾曾聽說,張子重曾與人言: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是虛無!”
“如今,我軍兵強馬壯,甲械精良,士氣高漲,且兵力遠勝匈奴!”
“我軍主力,十萬有余,能戰之精騎四萬有余!”
“而匈奴方面,刨除西域諸國仆從,其本部不過三四萬,別部兩萬!”
“十萬打六萬,怎么打都贏了!”
“漢軍主力至少十萬,騎兵至少四萬,可能五萬!”李陵站在渠犁城頭,望著遠方:“而我軍能戰之士,至多五萬,騎兵不過四萬,即使算上西域諸國之兵,總兵力也不過八萬……”
“八萬打十萬,且兵甲皆不占優……”
“這是一鍋夾生飯啊!”
“里面可能還有沙子、石頭……一個不小心就要磕掉牙!”
“但再硬再生,也得硬著頭皮啃掉它!”
他轉身看向在一側的先賢憚,躬身道:“屠奢以為呢?”
先賢憚昂著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道:“堅昆王說的對!”
“再硬也得啃下去!”
對他而言,這一戰關乎命運、成敗。
贏了甚至哪怕付出慘痛代價后逼退漢軍,也是一場輝煌的勝利。
以一部之力,而卻漢軍主力。
這是什么?
這是奇跡!
過去三十余年來,從未有過的傳奇故事。
一戰就可以底定江山、地位。
只是,先賢憚依然忐忑不安,他擔憂著問道:“堅昆王真的篤定,李廣利一定會全力來攻嗎?”
“當然!”李陵低頭道:“輪臺之俘,如今都在向尉黎聚攏……”
“詩云: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同袍……”
“漢人最重鄉黨同袍之義,李廣利只要還想要軍心,還想要擁戴,就必定親自來攻!”
“更何況,數月之前,漢之鷹楊將軍,奪我龍城、圣山,然后以右賢王等換其被擄、被俘之士,正轟傳漢土,為人所稱贊!”
“李廣利豈能甘為人后,讓張子重獨美于前?”
“故,無論是為了其名聲,還是為了軍心,李廣利的貳師主力必定將來!”
這是肯定的!
不需要一絲一毫懷疑的事情。
作為一個前漢朝大將,李陵以己度人,知道若是自己換位相處,面臨這樣的局面,必然沒有絲毫猶豫的來攻!
蓋,這不僅僅是民族氣質,更與競爭對手有著直接關系。
“屠奢,現在是時候可以將輪臺被俘之人在尉黎的事情宣揚出去了……”李陵道:“我們就在這里等著漢朝大軍來攻吧!”
這是他計劃的第一步,讓李廣利傾巢而來,主動來攻尉黎。
只要其主力來了,就可以進行第二步計劃了。
數千里之外,群山之間的通道上,張越帶著從長安而來的貴族、官員、富商子弟,經過了數日的跋涉后,終于看到了令居塞的輪廓。
靠近令居塞范圍后,人流量明顯的增多了。
大批的騎兵,正在從令居逐步向祁連山運動。
而從河西、河朔而來的輜重車輛與民夫,則從另一個方向而來。
他們帶來大量的牲畜、糧草、鹽巴、陶瓷、布帛。
一輛輛的武剛車,滿載著數不清的物資,擁擠在狹窄的驛道上。
這條驛道,貫通了整個河西四郡,東接回中道,南連河朔。
乃是和河西邊墻同一時間修建的驛道,有傳說這條驛道,連通了整個河西四郡的所有縣城、要塞。
通過它可以抵達河西的每一個地方。
故而,它就是河西的生命線。
張越看著,真的是感慨萬千。
小小的驛道,不過數尺寬,剛好夠一車之通,但它就已經承載了漢室對河西統治。
若將其拓寬一倍,那又將是何等光景?
可惜,河西什么都不缺,就缺人,缺勞動力!
自入河西之地,張越一路上所見所聞,一片荒涼。
許多路段,甚至根本不見人煙,沒有村落。
只有郁郁蔥蔥的森林和皚皚白雪堆磊的雪山。
無數在后世已經滅絕的動物,穿梭于其中。
什么華南虎、華南豹,不知道有多少。
就這幾日,張越帶著的貴族子弟們,就獵到了數十頭之多,這些家伙將虎皮、豹皮,硝制后掛在自己的馬車里,當成自己勇武的象征。
就是沒有多少移民,只在靠近令居后,才慢慢的有人煙,能看到村落,見到熟羌的牧民在高山之中出沒。
但,他們的數量依舊稀少。
張越預估,令居附近的漢人移民加上熟羌部落、輝渠、休屠牧民,總數可能還不足三萬。
但他們卻分布在長達三百多里的山區、平原、峽谷之中。
這讓他對此行的任務,更加鄭重起來。
因為他知道,統治必須要有足夠人口。
特別是足夠的漢化人口、主要是移民。
想要長期統治和控制河西、河湟甚至更遠的地區。
移民與漢化族群占人口比例和數量,都必須增加到一定數字。
否則,很容易失控,重蹈歷史覆轍。
張越可不想,這個地區在未來和曾經的歷史一般,數度分離,數度胡化。
只是,他一人之力,太過單薄。
好在……
他回頭,看著自己身后那些正意氣風發,談笑風生,指點江山的貴族、官員子弟們。
于是,他嘴角露出笑容來。
有了這些人在,至少河湟是可以被經營成漢家的鐵桶的!
因為歷史已經證明,貪婪的貴族與逐利的資本,是最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