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延和三年冬十月初七。
雖然,今天是晴天,但玉門塞呼嘯而來的寒風卻夾著沙礫,從正面吹來,打在人的臉上有些生疼。
但,在這戈壁灘前列陣的漢軍將士們,卻無一有一絲一毫的動搖,所有人都像沉默的雕塑一樣,筆直的站成一排,站立在這條道路兩側,并一直延伸向玉門塞城門之下。
遠遠的,前方的道路盡頭,有著煙塵隱隱揚起。
“公主殿下已至十五里外……”有使者策馬來報。
“張卿……”端坐于太孫攆車之上,劉進忽然對著站在車旁的張越問道:“卿在河西,可有耳聞解憂公主?”
“公主至德至孝,臣仰慕已久……”張越輕聲答道:“臣以為,公主雖女子,卻也當得上一聲大英雄,大豪杰了……”
劉進聽著,忽然道:“孤其實是聽著公主的故事長大的……”
張越頗為詫異的揚了揚眉頭。
就聽劉進道:“孤的乳母,從前是解憂公主的侍女,常常與孤說起公主……”
“哦……”張越點點頭。
“孤聽乳母說過,公主為人少有英氣,不似女子,果敢而有任,閨中之時,常自比霍驃騎、衛平陽,平素結交的也皆是長安城中的有為少年!”劉進悠悠說著:“孤少時,常常幻想,若能與這樣一個阿姊玩耍,該多么快意……”
張越在旁聽著,微微笑了起來。
因為,他想起了解憂公主的那些朋友們。
常惠、蘇武、霍光、張安世、上官桀……
以一女子之身,而與這些歷史書中的英雄、梟雄、君子,把酒言歡,坐而論道。
解憂公主……
該是一個何等有趣而優秀的女子啊!
可惜,如此優秀的女子,卻因為國家而不得不遠嫁萬里,背離故土,直到垂垂老矣,鬢發皆衰,才有機會回到故土。
想到這里,張越就忍不住扼腕嘆息起來。
于是,張越道:“臣聽說,公主與烏孫昆莫育有三子,公主最愛幼子萬年,常養于身邊,親愛非常,殿下不妨請公主將萬年送至長安,常養左右,以此恩寵之……”
劉進聽著,眼前一亮,卻又彷徨起來:“這樣不好吧……母子親情之愛,孤豈忍心拆散之?”
張越于是退而求其次,道:“那殿下便厚賞萬年,多賜其物,以慰公主之心……”
劉進于是點點頭,現在,他也就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而張越卻是輕輕出了一口氣。
解憂公主,如張越所言一般,乃是毋庸置疑的女中豪杰,巾幗英雄!
她的一生,就是為諸夏,為中國奉獻的一生。
歷史上的解憂公主,自十六歲遠嫁烏孫,直至宣帝中回歸長安,凡五十年為漢室在西域立下了汗馬功勞!
甚至可以說,獻完青春獻子孫。
她的長子元貴靡,成為了漢家分裂烏孫的工具。
幼子萬年,為漢室經營西域的急先鋒。
萬年后來為莎車國國王義子,老國王死后即位,勵精圖治,推行漢治、漢法,而為國中守舊派所殺。
便是女兒們,也是如此。
特別是解憂公主最喜歡的小女兒絳賓,后來嫁給龜茲王,絳賓公主與解憂公主一般,嫁到龜茲后,力勸龜茲王棄匈入漢,化胡為夏,也是從絳賓公主開始,龜茲成為世代與中國交好的藩國,自漢至唐,無論朝代變遷如何,一旦中國重臨西域,甚至只要有持節使者出現,龜茲就是中國王朝在西域的基本盤之一。
歷史上的解憂公主,幾乎就是以一己之力,靠著女子之身,為漢室在西域打下了無比堅實的基礎。
其與昭君,一起成為張越最敬仰的漢代女性。
如今,能為公主做些事情,張越感到心滿意足。
半個時辰后,遠方的煙塵越來越厚,旋即,一面旌旗出現在視線中。
那是當年解憂公主遠嫁烏孫之時,天子所賜的龍旗。
張越連忙整理了一下甲胄,然后跟在劉進的攆車身上,走上前去。
待接近公主鳳駕時,張越便向劉進微微躬身,請命道:“臣敢請殿下,許臣為使,親迎公主鳳駕回國!”
“可!”攆車上,劉進微微點頭道:“有勞將軍!”
張越于是再拜,然后帶著數十名文武大臣,迎向公主儀仗。
此時,前方的公主車隊與儀仗也停了下來。
張越走到儀仗前,取下頭上的頭胄,扶著腰間佩劍,半膝下蹲拜道:“臣鷹楊將軍毅,奉太孫殿下之命,率河西群臣,恭迎公主歸國,殿下萬年!”
在他身后的群臣紛紛拜道:“殿下萬年!”
與此同時,隨行的軍樂隊,奏響了《詩經》之中的不朽名篇《出車》。
在昂揚恢弘的樂聲與唱誦之中,前方的隊伍自動分開,一輛馬車緩緩向著張越駛來。
隨后,在數名女官的攙扶下,一位身穿漢家冕服,手持著天子節旄的貴婦,牽著兩個孩子,出現在張越視線之中。
“昔我往矣,黍稷方華……”她輕聲念著正唱誦至高、朝的詩句:“今我來思,雨雪載途……”
于是眼眶濕潤,感動無比:“國家與社稷,終究還是記得我這樣的女子……”
出車之曲,地位崇高,素來只用于迎接凱旋大將軍,或者受皇命督辦地方要務的三公。
將這樂曲用在迎接她身上,這讓她在感動萬分,只覺這些年的付出與辛苦,全部值得!
此時,劉進也已經走下攆車,這位大漢太孫,穿著冕服,握著寶劍,在軍士們簇擁下,走到公主生前,輕輕一拜,道:“侄兒進,來迎我姑回家!”
解憂公主聞聲,抬眼看去,卻見一個英氣少年,儀表不凡,身姿筆直,于是笑了起來。
這一笑,整個玉門塞外都仿佛如盛夏一般,變得燦爛明媚起來。
也是這時,張越終于見到了這位民族英雄,國家功臣的容貌。
她大約三十來歲,身材高挑,看上去至少有七尺,梨頰微渦,領如蝤蠐,可能是心理因素,張越感覺她笑的時候,身周仿佛有微微光。
于是,張越深深低頭,再拜而謁。
將公主接到后,張越便指揮著軍隊,護送著解憂公主及其隨從與劉進,返回玉門塞。
當夜,劉進親自在玉門塞官署宴請解憂公主。
張越自是受邀列席。
也是直到這時,張越才真正的接觸到了這位遠嫁萬里,留名青史,與昭君齊名的漢家帝姬。
“臣毅拜見公主殿下,殿下萬年!”張越輕輕一拜,然后就看到了在解憂公主身邊的兩個孩子。
一個年紀大一些,看上去是個男孩,可能五六歲的樣子,一雙眼睛非常機靈的打量著張越這個陌生男子,同時警惕的保護著自己身后的妹妹。
至于妹妹,可能也就兩歲多一些,小巧玲瓏,粉雕玉琢,可愛極了。
“您就是鷹楊將軍吧……”解憂公主笑起來,兩個臉頰就浮起一個小小的梨渦,讓她立刻變得年輕了五六歲,一如少女般,她拉著兩個孩子,向張越介紹道:“這是妾身的小子萬年、小女絳賓……”
“見過王子……見過公主……”張越笑著向兩個小家伙打了聲招呼,然后從懷中掏出兩個為他們準備的禮物,遞上去,道:“還請王子、公主收下這小小的禮物……”
兩個小家伙看著張越遞上來的東西,立刻睜大了眼睛,高高興興的收下,然后拿著在手里玩了起來。
張越送的,當然是兩件精巧的玩具。
送給王子的是一把木制的機關人,而送給公主的卻是一件木制的風車。
小孩子嘛,就喜歡這種小東西。
當即就玩的開心不已。
解憂公主在旁看著兩個小家伙玩的開心,也笑了起來:“將軍有心了……”
然后,她看著張越,請求道:“將軍,能否借一步說話?”
張越點點頭,于是,解憂公主就將兩個小家伙交給乳母去帶著,自己則領著張越來到一個僻靜但卻公開的回廊中。
“將軍……”解憂公主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咬了咬嘴唇,道:“如今,局勢緊急,妾也就不便與將軍打機鋒了……”
她看著張越,道:“現今,西域局勢一觸即發,匈奴大軍下貴山,恐怕只在旦夕之間,一旦貴山城破,匈奴將全取大宛,屆時,虜賊之勢將重新囂張……”
張越點點頭,道:“公主所言,臣知之!”
他輕輕一拜:“不瞞公主,聞之公主鳳駕來時,臣已下令鷹揚旅全軍進抵龜茲、輪臺、渠犁……”
“五十萬石軍糧,更是早在月前,已經運抵龜茲、渠犁等地的官倉之中!”
“只待臣至,鷹揚旅六千虎賁,即刻出征,沿計示水而上,直入疏勒草原,席卷西域,逼迫匈奴主力回師!”
解憂公主聞言,先是松了口氣,旋即問道:“六千之師就足夠了嗎?”
張越聽著,笑了起來,豪邁的道:“殿下放心,臣之鷹揚旅,皆百戰之精銳,足可以一當百,何況臣親率之,破匈奴如破一草履!”
解憂公主看著張越的神色,想起了傳說中這位率數千之眾橫掃漠北的傳說,終于放下心來,拜道:“如此,西域之事,國家大策,便全拜托將軍了!”說著,這位帝姬對張越深深一拜:“西域三十六國,數百萬之黎庶,能否脫離苦海,沐浴王恩,將全賴將軍此戰!”
“殿下放心!”張越看著眼前的這位公主殿下,回拜道:“詩書之教,臣一日不敢忘,天子之命,天下之任,臣不敢輕!”
他拔出佩劍,道:“此戰,不破匈奴誓不還!”
于是,當夜夜宴一結束,張越就秘密辭別劉進,率著自己的親衛騎兵,連夜從玉門塞出關。
一夜之間,疾馳百數十里,在第二天凌晨便抵達樓蘭王國與輪臺交界的計示水河灣。
在河畔稍微休息了一個時辰,回復了體力與馬力后,他繼續趕路。
在延和元年冬十月初九張越便抵達了龜茲王國境內的漢軍大營。
在這里,張越檢閱了他的鷹揚騎兵。
六千鷹揚騎士,分為三個校尉部,前校尉、左校尉、右校尉。
皆是他從河西數萬精銳與十余萬郡兵之中,精挑細選的勇士,配以新豐保安曲的骨干軍官,加上一部分河西本土年輕精英軍官為基礎組建而成。
成軍一年以來,這支部隊,就是在高強度的訓練中度過的。
張越給鷹揚旅下過死命令每個月,每一個士兵,必須在馬背上完成一千次開弓訓練,同時還必須完成規定的其他各項體能訓練、馬術訓練和配合訓練。
于是,這支部隊,每一個月平均每一個士兵的開銷,在三萬錢以上!
這還不包括軍餉、津貼與伙食。
僅僅只是箭矢與弓弦、甲盾的耗材消耗,就已經達到了這樣的恐怖地步。
巨大的投入,自然一定能產生相應的反饋。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除了后世的中國國足等少數玄學孤例以外,很少有事情是靠砸錢砸不起來的。
一年下來,鷹揚旅三校尉,日夜訓練馬術、射術與各種單兵戰術、群體戰術,不斷拉到浚稽山、樓蘭、白龍堆等地拉練、圍獵。
于是,在今天,不說人人皆已成為神射手,能百步穿楊,百發百中。
至少,在平時的訓練中,三十步外的移動靶,平均成績十中六,固定靶十中九,五十步外移動靶也能十中四五。
除了技戰術,鷹揚旅的裝備,也是煥然一新。
他們現在已經換裝了最新的馬蹄鐵,最新的角弓、最新的皮甲,甚至連箭囊都根據作戰需要重新設計,使得其可以容納的箭矢數量,從過去的三十枝增加到了四十五枝,作戰能力大大提高!
而皮甲,更是在皮甲內側,增加了一層用于防止穿刺傷的內甲。
近戰使用的馬刀,也進行了些改良,增加了握持的內槽寬度,以更適合漢軍士兵握持用力,馬刀弧度也經過了微調,使之更適合劈砍。
至于戰馬,更是做到了全員兩匹汗血馬或者烏孫馬的奢侈程度!
總之,現在在張越眼中,這支軍隊,已經不是軍隊了。
而是一支用等重的黃金堆起來的軍團!
黃金兵團!
他們的重量加起來,足可砸死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