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珣的眉頭一皺:“你真有信心在戰場上戰勝劉裕?我現在已經越來越不相信這點了。”
陶潛淡淡地說道:“劉裕仍然有他的弱點,要不然也不會一再地把他自己置于險地之中了,這點是后話,不過,如果劉裕能放棄與世家為敵,一心北伐,迎擊胡虜,也未必需要你死我活。”
王珣嘆了口氣:“跟他是和是戰,以后是你的事了,不過,在我下決心把白虎之職相讓之前,我想聽聽你最后的那一個半人是誰。”
陶潛笑著扭頭看向了面前空空如也的爐子,說道:“清談論玄,言及天下英雄人物,卻是連一碗茶湯也沒有,著實失興啊。”
王珣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這個了。”他說著,長身而起,走到會客殿的門口,輕輕地拉動了一道不起眼的簾垂,只聽到院外響起一陣銀鈴之聲,一個眉清目秀的童子,捧著一大鍋的茶湯,急步而至,把這鍋茶湯往柴爐上一放,作揖行禮而退。
陶潛的目光,一直就盯在這個童子的身上,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時,他笑道:“白虎大人,什么時候你家的僮仆,都用上頂級世家的子弟了呢?”
王珣不動聲色,為陶潛面前的茶碗里把起盞來:“你這又是如何看出的?”
陶潛微微一笑:“此人腳步輕浮,不穩,顯然不是做慣體力活的苦出身,而他的手白凈無繭,更是證明了從小嬌生慣養,一身的淡墨輕香,應是經常舞文弄墨,不過,他的身上還有天師道的護符,想必以前跟天師道頗有淵緣,你們瑯玡王氏的另一支,王右軍家族,以前全族信道,而你們這一支,則是基本上不信,王右軍家族隨著王凝之在會稽的敗亡,一蹶不振,我也沒聽說過有什么子侄從天師道那里逃回來的,你收的這個孩子,應該是姓謝吧。”
王珣嘆了口氣:“真的是什么也逃不過你的眼睛,不錯,這孩子姓謝,名公義,是謝玄的孫子。”
陶潛若有所思地點頭到:“謝玄只有謝渙這一個兒子,卻有四個孫子,公字輩,分別以仁,孝,信,義為名,這位,應該就是排行第四的幼子謝公義了吧。聽說他從小就聰明過人,江南士人皆以為神童,卻因為天資太高,加之從小體弱多病,怕被天妒英才,孫泰的師父,江南名道杜炅當年云游謝家,跟謝安說過,只有出家為道,寄養到成年,方可續命。于是謝公義一直寄養在杜炅那里,可為什么會來你這里呢?”
王珣微微一笑:“這個杜真人也是有意思地緊,早年突然放棄教尊之職,云游四方,把天師道傳給了弟子孫泰,而幾任天師道眾謀逆,他都置身事外,這個謝公義,在他手下十年,讀經明史,受了可比尋常世家子弟更嚴格的文史教育,其文才之高,我生平所僅見,毫不客氣地說,不在淵明先生之下啊。”
陶潛點了點頭:“這點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了,此子天賦極高,將來振興世家高門,只怕要靠他了。不過,此子過于文弱,只怕是軍政方面一竅不通,想跟他祖父謝玄一樣成為一代名將,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王珣點了點頭:“是的,上次孫恩攻破會稽,殺會稽內史王凝之,卻對王夫人以禮相待,不僅如此,那杜真人還突然出現,把謝公義交給了王夫人,哦,不,現在她喪夫歸了娘家,應該叫謝夫人了。謝夫人帶著這個小侄孫回到了建康城,因為這次大亂,王,謝兩家有太多子弟死在天師道妖賊之手,這孩子從小在天師道前任教主門下成長,兩家一時難以接受,所以,謝夫人委托我暫時關照這孩子一段時間。”
陶潛哈哈一笑:“堂堂的謝家子侄,天才神童,在你這里就要端茶送水了?王尚書,你這事一旦傳揚出去,只怕世家間都容你不得啦。”
王珣平靜地說道:“他在杜真人那里不也成天是做端茶送水的事嗎?在道人那里可以,在我這里就不行了?哼,當年謝安逼我離婚,我王家早就跟謝家絕裂了,這回若不是看我們世家有難,在這個時候不能再鬧分裂,而謝夫人死了丈夫和兄弟,也著實有點可憐,我這才勉強收留了謝公義,讓他做點仆役之事又怎么了,跟當年我兄弟二人受到的屈辱相比,這點不值一提吧。”
陶潛搖了搖頭:“這是白虎大人的事,我無權過問,只是提醒你一句,無論何時,對于士人,仍然要以禮相待,士可殺不可辱的道理,想必大人明白。謝夫人請你照顧這孩子,你肯收留,本會贏得謝家的感激,可你這么一來,就會變恩為仇,在這個時候,如果王家謝家都不能齊心協力,那大晉的世家天下,可就此真的要走到盡頭了。”
王珣的眉頭一皺,點了點頭:“淵明先生提醒得是,是我一時激于以前的恩怨,所為有些不妥了。看來這些年來,我一直修身養氣,可仍然修煉不到家啊。先生之言,我會照辦的。”
陶潛微微一笑:“如果白虎大人不見外,我可以帶這孩子回謝家,我想,我有辦法讓謝家接納這個孩子。”
王珣點了點頭:“那樣自然最好不過,等我們聊完之后,你就可以帶公義回家了,不過,在你回去之間,我還是要聽你剩下的那一個半佩服的人是誰。”
陶潛端起了茶碗,閉眼輕嗅,睜開眼時,笑道:“好茶。”一飲而盡。
王珣道:“我是真佩服先生了,常人飲之如喝苦藥的這種茶湯,你居然可以當成美酒一樣地喝下。”
陶潛抹了抹須上的殘滴,笑道:“若無此物,我又如何能做到比別人每天少睡上一個多時辰呢,深夜觀書,要與睡魔搏斗,古人頭懸梁,錐刺骨,我只消一碗茶湯就可神清目爽,精神百倍,又何苦之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