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要來了?”
“是,以老漢的經驗看,不出三日,必有風暴。”
“那依你看海盜那邊有沒有能看出過幾日有風暴的水手?”
“潮陽盜橫行海上十幾個年頭,都是此道老手,對海事天象比老漢只精不差。”
“明白了,你去忙吧。”
以上是趙獵與掌舵老佟的對話,他的伙伴們——包括一位預備伙伴覺遠,與一位臨時伙伴楊正,悉數在場。
聽完二人對話,除了丁小幺這樣年少單純的,其他人臉色都肅然沉重起來。
風暴將至——不僅是大自然的風暴,也包括戰斗風暴!
接下來,大伙開始激烈討論海盜會采用什么法子進攻,然后依據海盜目前的實力進行推演。然而哪怕是最長于水戰的施揚,也想不出在目前情況下怎樣突破他們的火力網而不招致慘重損失。討論到酣處,連覺遠與楊正都忍不住加入進來。覺遠還好說,雖然是和尚,崇尚和平,但到底還是個武力值高超的和尚。武僧談武事,倒也不算突兀。那楊正卻是個啞人,情緒激動時,啊啊連聲,比手劃腳,手指頭都要戳到旁人臉上去。
當艙室的頂蓋快被聲浪掀飛時,門外傳來張君寶使盡渾身氣力喊出的稟報:“海盜派人來啦!他們要談判——”
聲浪戛然而止,然后艙門被嘭地摧開,眾人一涌而出。
海面上,一條小舢板載著數人,站在最前頭的一個頭裹灰巾、身披羅圈甲的黑瘦海盜大聲道:“我是大元潮陽水軍百戶官黎豪,奉大元潮陽水軍銀牌千戶陳懿陳千戶之令,特來與爾等相商和解事宜。請趙當家趙獵出來說話。”
“我就是趙獵,有話請說。”
黎豪定定盯了趙獵一會,臉上有掩不住的驚訝,嘴里說話不停:“趙當家船上想必也有經驗豐富的船工,當知不日將有風暴。咱們再這樣僵持下去,誰都落不了好。既然如此,何不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怎么個退法?”
“你把從永濟寺搶奪的紅貨交還我們。按道上規矩,油過沾腥,空手無回,你可以留下五箱財物。再有,你把那種會發火的鐵管子交送我們一百根,我們則把一艘戰船贈送給趙當家。交易完成后,我們掉頭就走,絕不為難。到時我們有了商船的負擔,你們也有了新戰船,彼此都有所顧忌,這比什么誓言更實際。如何?”
趙獵等人聽完海盜提出的條件,嘴巴張大得能塞進饅頭。
交還紅貨,可以,這船人的生命比什么財寶都重要,何況這還是順手牽羊弄來的。可槍支一百把——海盜們也真敢開口啊!這艘船上所有長短槍支加起來才九把,那怕加上厓山的存貨都沒有一百把。就算有,也不會給。
可是能跟海盜說實話嗎?顯然不能。自曝其短,傻子也不會干。所以這個條件沒有任何商量余地。
趙獵很快就與馬南淳、施揚達成一致意見,斬釘截鐵回答:“紅貨可以交還你們,火器一支都不會給。你要戰便戰!”
黎豪那邊沉默了一下,然后用旗語向遠處的座船傳遞消息。旗手拿著兩支旗,一紅一白,這會正將白旗舉起,左右搖晃。
海盜的旗語很簡單,就連趙獵這樣沒有任何這方面基礎的人都能看懂。兩支旗代表兩個條件,紅旗代表第一個條件,白旗代表第二個。現在搖動白旗,表示第二個條件被拒絕。這樣傳訊,倒是簡單明了。
很快,海盜座船那邊也傳回訊息,同樣是白旗搖動。
趙獵與馬南淳對視一眼,這就有點看不懂了。接下來黎豪的大嗓門響起,很快就讓他們明白這旗語的意思。
“中!”
海盜,或者準確的說,是陳懿同意了。
這下讓趙獵與同伴們困惑了。這三天來,陳懿的損失用慘重都不足以形容,可以說是傷到根子了。別說是睚眥必報的活閻羅、潮陽寇陳懿,就算是個好好先生也斷難忍下這口氣。活閻羅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他答應得這么痛快,究竟是迫于風暴將至,還是另有花樣?
分析半晌,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陳懿絕對咽不下這口氣,小人報仇,十朝不晚。他最有可能的算計就是先把財寶弄回去,妥善收藏之后,再尋找報復機會。大概陳懿對自己在南海的影響力很有信心,他若處心積慮搜尋一條大船的蹤跡,想必難逃他的耳目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
趙獵冷笑:“很好,他盡管來,我會在厓山等他。”
交易達成,海盜很痛快送過來一艘戰船,當面交付。隨船而來還有一個陳懿的親信。在這海盜代表的監督下,趙獵抱走五大箱財物及商船各種物資、糧食、淡水及一切商船原有物資,獨留下陳懿的財寶。
趙獵登上戰船后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全面搜查,桅桿、檣帆、纜繩、云車、女墻、石錨……各個犄角旮旯、船板縫隙,哪怕是壓艙石底下也要給我撬開查看。”
于是所有船工、莊丁,甚至少年們都行動起來,各處翻騰鼓搗、敲敲打打,足足大半個時辰之后,才由掌舵老佟向趙獵報告:“按趙大官人的要求,全面檢查了一遍,無異常發現。”
“一切正常?你保證?”趙獵盯住老佟的眼睛,一字一頓重復一遍。
老佟遲疑一下,不確定道:“老漢也親自檢查了一遍,確實沒發現什么。要不,再檢查一遍?”
“可以,撿重要處復查,要仔細,別管時間。”趙獵鄭重交待,對于那海盜代表的不耐煩權當沒看見。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老佟終于跑來報告:“趙大官人,這船……除了老舊些、有些自然磨損之外,沒發現啥問題。”
那海盜代表一覺差不多睡醒了,揉著眼從商船走出來,忍不住抱怨:“我說吧,咱大掌舵可是一口唾沫一根釘的豪杰,哪會詐你們,那是江湖小賊的行徑……”
馬南淳合袖為禮:“煩請上復貴掌舵,今日一別,山不轉水轉,后會有期。”
聽了這句軟中帶硬的話,海盜代表居然沒敢撂狠話,畢竟人家以實力證明了自己有說這個話的底氣。不服?那就來稱量。
銀貨兩迄,拔錨起航。
站在戰船樓臺上,趙獵才體會到戰船與商船的大不同,除了船首有用于近戰沖撞的包鐵尖頭之外,其檣帆更多,有女墻戰格防御;樓臺兩層,比商船高出一截,做戰時更可居高臨下射擊。相對于不設防的商船而言,無異于甲士與民夫的區別。他們之前能以弱勢劣船擊敗強敵勁舟,全仗槍炮(雷炮)犀利。
正如黎豪先前所說,海盜有了商船的負擔,而他們也有了新戰船,彼此都有所顧忌,這比什么誓言都管用。海盜不可能拖著一條破商船來追擊他們,就算陳懿犯失心瘋,真要拼一把,大家都是戰船,你有人我有槍,誰怕誰啊?
無論從哪方面看,海盜此舉都不會……且慢!海盜座船怎么轉過來了,沖他們的船尾直駛而來。
那氣勢洶洶的架式,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妙。
“他娘的,陳懿真犯了失心瘋?!”施揚跳腳大叫,“舉檣!升帆!”
由于施揚是唯一有過水戰經驗的人,所以接手戰船后,眾人一致推舉他當臨時船長。凡涉及航行水戰,均由其發號施令。戰船檣帆多達十張,平時會根據風力強弱與風向升降調整,通常有四五張就能保持勻速行駛。但戰時加速又不一樣,需全檣滿帆。
老佟慌忙高叫:“舉檣升帆嘍!”
檣帆一升,滿滿吃飽風,速度倏快,一下將兩船距離拉開數十丈。
眾人剛松了口氣,突然,系檣帆的纜繩拉索繃繃繃繃連聲將甲板上的楔釘一并拔起。索松繩飛,檣帆嘩然墜地,將船上船工驚得四散,其中幾人更被在檣帆下,掙扎難起。
樓臺之上,眾人臉色遽變,腦海里閃過一句三字經:“陳懿,干你娘!”
誰能想到陳懿會把腦筋動到這系主檣拉索的楔釘上,平時行駛時看不出來,一旦滿帆進入作戰狀態,動了手腳的楔釘就會被強大拉力扯出,檣帆自然落地。這個手腳動得相當巧妙,不到動真格時,光憑檢查是查不出什么的。
按說這算是小毛病,重新把楔釘敲進甲板,整結實就好了,然而,眼下海盜卻沒給人這個修理時間。
一里之外,陳懿座船來勢迅猛,尖尖的鐵船頭如同一把巨大鍘刀正對準戰船側舷,大有一劈兩半之勢。
而此時,失去主檣帆的戰船因動力不足,正艱難掉轉船頭——必須以船頭對撞船頭,才不致于落得快刀切豆腐的下場。
生死,懸于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