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洶涌,遼闊無邊的海面上,數十大小船只迎風破浪,浩浩蕩蕩,揚帆急進。縱是海商往來不絕的南海,這樣一字鋪開的大型船隊也極為少見。
這支船隊中間靠前位置是一艘體型極為龐大的戰船,光是檣帆就有二十多張,從船頭到船尾,密密排布。船舷內側,女墻厚實,外蒙牛皮,光滑的皮革倒映著海面鱗鱗波光,透著一股難言的肅殺。
戰船中后部,三屋重樓的樓臺之上,一群頭裹白巾、披著皮革內甲、負弓背箭、手持大盾刀槍的健壯甲士頂著烈日,肅立樓臺四面守衛。樓臺正中,一把碩大的青羅緞傘底下,厚實的酸枝木椅上,坐著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
老者頭戴一頂黑色桶狀高帽,帽沿露出的一束束微卷的栗色頭發,身著一襲柔軟寬松的白色絲織長袍,隨海風獵獵卷揚——光是這個造型,就透著一股濃濃的異域味道。
老者的模樣也不類中原人氏:臉型狹長,眉濃如刀,細長的眼睛里透著一抹詭異的琥珀色,鼻梁很高,鼻翼鉤如鷹喙,嘴唇緊呡成一個深深的下弧角度,加上頜下一把灰白參半的長髯,給人一種陰鷙威嚴之感。
老者身后,立著一個年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同樣的裝束,只是帽子是藍色。青年五官與老者頗為肖似,嘴唇上留著兩撇濃濃的八字須,正與老者對話,言談儒雅,在一群甲士的環護之下,別具卓爾不群之態。
此時青年正對老者道:“阿塔(維語父親之意),此番我等三萬余大軍二百余船橫渡海峽,與龍總管、阿卡(維語哥哥)合兵,更有李左丞之子世安兄麾下近萬人船,共擊崖城殘宋行朝。殘宋不過數千人船,我以十倍擊之,必可輕取,奪此滅宋大功,不讓張帥專美于前。”
老者搖搖頭,撫須蹙眉,道:“殘宋行朝逃遁海天之角,困獸猶斗,連敗撒里蠻、馬成旺、馬撫機,甚至連我麾下北庭親軍百戶吐迷速都被擊殺……以你阿卡之勇,文貌之智,也只能堅守瓊管不出,一再向朝廷請援。貫只哥,不可輕視啊。”
青年忙俯身施禮應是,口稱受教。
這一老一少,正是奉命南征的元軍統帥阿里海牙及其次子貫只哥。阿里海牙是畏兀兒人(即后世維族),信奉伊教(此教名為網絡禁語,故含糊而過),故此裝扮。
阿里海牙有六子,貫只哥行二,與兄長忽失海牙的勇武不同,他性格溫文,博學多才,走的是文臣路線。阿里海牙本是耕讀傳家,能通讀畏兀兒書,后投蒙古大將不憐吉帶麾下,不憐吉帶使教其子忽魯不花畏兀兒字,又推薦給時為宗王的忽必烈,成為王府宿衛士(怯薛),可謂文武雙全。
故此,六子當中,阿里海牙比較偏愛這位無論相貌還是才學都頗肖自己的中子,一直帶在身邊,以為幕僚,重點培養。只是這個兒子才學或能直追自己當年,但軍略卻學不到自家一成。
貫只哥口中的“張帥”,便是滅亡南宋的元朝蒙、漢軍都元帥張弘范。當年攻南宋臨安之戰時,元軍兵分兩路,其中一路主將就是阿里海牙,而張弘范就曾隸屬阿里海牙軍團之下。然而不過短短數年,張弘范后來居上,統領南征蒙、漢大軍,連敗宋軍,最后更在厓山之役中一舉滅宋。同為南征主將,潑天之功盡歸張弘范,貫只哥難免為父不平。
老天有眼,竟讓殘宋行朝逃來阿塔的防區,而那位“九拔都”張弘范在厓山之戰后又身體抱恙,告病北返。這剿平殘宋的大任自然落到阿塔身上。雖說殘宋行朝小皇帝在厓山之戰時已身亡,但尚有宋國太后及一直與天朝作對的張世杰、文天祥等,若能一舉擒殺一國之后及這些名臣猛將,其功比之厓山之役亦不遑多讓。
這趟出征,貫只哥是滿滿的興奮,他毫不懷疑,用兵如神的阿塔,率數萬如狼似虎的蒙、漢大軍兵臨崖城,定可一鼓而平那連皇帝都沒了的殘宋小朝廷。
“崖城已是極南,看爾等這回還能往哪里逃!”貫只哥狠狠地想。
阿里海牙正出神看著艷陽下的遼闊海面,這是他第二次渡過這條海峽。上一次,他用了三個月,平定了瓊州,這一次,會要多久?一個月?半個月?
殘宋小朝廷并不放在阿里海牙眼里,老對手張世杰那兩把刷子也不用放在心上,唯一可慮的是,宋國似乎開發出了一種非常利害的新武器。
從張珪到撒里蠻,從吐迷速到馬成旺,都被這種武器重創。萬安之戰馬撫機全軍覆沒,具體詳情至今尚未得到全面詳細報告,但據瓊州宣撫使龍文貌及其長子忽失海牙推斷,極有可能也是吃了宋國這種新武器的大虧,否則僅憑區區幾千宋軍,斷無可能短短時日便將馬撫機二千大軍覆滅。
出征之前,阿里海牙從赤坎海灘之戰及吉陽軍城之戰兩場戰斗中得到一鱗半爪的信息,宋軍使用的似是一種能發巨聲,噴吐火焰的長管武器。尤其以蒙軍千戶撒里蠻關于赤坎海灘的軍報最為詳細“……南蠻使鐵長管,管吐煙火,聲如爆竹,密如疾雨,彈丸射數十步,洞金破甲,弓矢所不及也……”
“貫只哥,你認為撒里蠻的軍報上所提及宋國利器是何物?”阿里海牙心里想著,嘴里自然而然問出。
貫只哥顯然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因此毫不猶豫回答:“當是類似突火槍之火器,只是宋國人似有突破,將竹器變鐵器,內填火藥,發射彈丸,威力激增,將一件擾敵的器物變成殺敵的武器。”
宋朝的突火槍聽上去挺牛逼,其實不過大號煙花,嚇人的效果多于傷人,至于殺敵根本不可能——誰見過煙花殺人的?
阿里海牙微微點頭,同意兒子的分析,道:“撒里蠻亦是驍將,卻被宋軍以此火器重創,驅殺十數里……若此次我大軍與持此火器之宋軍對陣,恐有傷亡啊。”
貫只哥轉到其父身前,按胸為禮,聲音激昂:“殘宋窮蹙,日薄西山,區區軍器,不過令之茍延殘喘。今阿塔挾我大元席卷天下之勢,合廣南東西之兵,十倍于敵,雷霆一擊之下,任他什么兵甲利器亦化為齏粉!”
“吾兒言之有理。”阿里海牙欣然撫髯,縱聲長笑,“宋室將亡,大元將興,此乃天下大勢,便如眼前這滾滾洋流,又豈是區區小器所能阻擋?貫只哥,便讓我們父子三人,在海角極南,勒石銘記,青史留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