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力爾特原本是北庭軍百戶,能在強手如林的北庭軍里爬到百戶這個位置,其勇猛善戰自不待言。被調至漢軍左營任副千戶的他,在營中的地位威勢,遠遠超過上官千戶漢將。忽失海牙說到底只信任自己的同族親將,認為只有他們才能將自己的戰斗意志貫徹下去,其余漢軍、新附軍,都是亡國敗將降兵,有何資格得到重視信任?
古力爾特摘下鐵盔朝侍騎懷里一扔,雙腿一夾,驅馬沖出陣列,拔出沉重的厚背彎刀向橋對面一指,揚起那滿是橫肉與傷疤的大毛臉,殺氣騰騰對即將出戰的漢軍左營三百士卒大吼:“跟我古力爾特打仗,只有兩條路,要么生,要么死!沖過橋,殺進那兩道墻,就生。沖不過,殺不進,或者敢后退——死!”
漢軍士卒齊齊舉槍頓地,連呼三聲:“吼!吼!吼!”
在士卒氣勢攀上高峰時,古力爾特接過侍騎送來的頭盔戴上,大彎刀用力一劈,戟指攔馬墻,五官扭曲,腥沫四濺:“殺!”
“殺!”
三百漢軍,槍牌手居前,弓手居中,刀斧手居后,腳步轟隆,奔向木橋。古力爾特與侍騎、護旗、金鼓跟隨在后,更后邊的是數十個扛竹梯的役夫。
忽失海牙一動,龍雀軍也立即行動,他們接到的軍令后半句是“敵若動我先動。”
第一道攔馬墻后面,沈平波提起平放身邊的丈二錐槍。這種錐槍有四棱,堅固難折,破甲最利,因形似麥穗,又稱麥穗槍,在宋軍槍九色里,最為犀利。沈平波手掌握在槍桿后三分之一處,那里有一圈鐵質槍格,類似刀劍的護格,槍一舉起,像把超長矛劍。雖然有點不習慣,但不得不承認,多加了這一圈槍格,殺敵時穿刺力更為強勁,而且也不用擔心敵人噴濺的濃稠血漿順槍桿流下時使得手掌打滑了。
宋軍槍九色里共有十一種槍,用于戰陣廝殺的有十種,但無論哪一種,都沒有槍格這個裝置。這其實是趙獵的“發明”,他直接把西方騎士用的騎槍長鐵套護手,簡化成一個槍格套,從槍尾部套入。這樣單手持槍刺殺時,握槍更穩定,穿透力更強。
當然,這種槍格只能是單手持槍時才好用,若雙手持槍則不方便,更沒法使出各種槍術。不過宋軍槍牌手都是一手持槍一手提盾,排列緊密,攻守兼備。至于槍術什么的,兩軍對陣,叢槍戳來,叢槍戳去,一招分勝負,一擊見生死,什么花招妙招絕招統統沒用。
沈平波身旁還斜倚著兩桿飛梭槍,槍頭形似梭鏢,槍桿直而細長。這種槍是用于投擲的,破甲力很強,沈平波很擅長投擲飛梭槍,又快又準,不過這一手絕活在龍雀軍卻不受待見。火槍射速雖然慢,但安全性高,不像投標槍,大半身體都暴露出掩體,很容易成為箭矢的目標。沈平波也承認這一點,但他不是火槍兵,而是槍牌手,他要有自己的遠程殺傷兵器。
沈平波一手持槍,另一手整理藤笠與皮甲,然后提起長方尖底的步兵旁牌,步出涼棚,把竹哨塞在嘴里用力一吹:“嗶——集合!準備作戰!”
隸屬沈平波的破虜營丁隊士兵紛紛涌出涼棚,從門邊的兵器架上抽取各自武器集合:三十火槍兵,二十槍牌手,一個旗手,一個號手,兩個傳信兵,兩個火頭軍,三名醫士,十個輔役。加上隊將沈平波,擁隊一人,火長五人,共計七十六人,這就是龍雀軍一隊的標準人員配置。其中“不入火人”(非戰斗人員)為十九人,戰兵為五十七人,
敵軍即將沖上木橋,沈平波也不多廢話,干脆利索下達命令:“火槍兵進入陣地,槍牌手預備。”
三十個火槍兵紛紛擁到攔馬墻的垛口前,一人一個垛口,然后將早已裝填好彈藥的火槍管子從十字射孔里伸出。在他們的兩邊,各有一隊火槍兵在做同樣動作。
第一道攔馬墻里,配置了三隊軍兵,超過二百人,其中火槍兵近百。每一個火槍兵各對應一個射孔,第二道攔馬墻也是同樣人員同樣配置。短短百米的攔馬墻就有近二百垛口,無怪乎連身經大小數十仗的忽失海牙都感覺這兩段墻的垛口實在多得離譜了。
此時攔馬墻后各火長、隊官不斷大呼小叫,反復提示各軍士注意事項。
“檢查火石、火門、彈藥裝填。”
“手指不可放在板機!重復,手指不可放在板擊!”
“聽號令開槍。敢有擅自開槍者,軍法從事。嚴重者就地正法!豎起你們的驢耳聽真切——就地正法!”
“擊發時注意感受肩膀震動,防止復裝。若因重復裝彈損壞槍管者,責以軍棍,降為輔兵事小,傷害自身事大。切記切記!”
沈平波從本隊火槍兵身后走過,用槍桿一一輕敲士兵的后肩,大聲道:“大伙不要緊張,火槍的威力你們都是知道,只要按平日練習時操作,把對面的元兵當成靶場上的木人靶子就成……”
伴隨著攔馬墻后此起彼落的呼喝聲,漢軍槍牌手已踏上木橋。
木橋寬不過五尺,兩邊無欄桿,只夠兩人并列而行。漢軍營槍牌手被木橋擠成長長兩排,中間加塞部分弓手,以便過橋途中遭宋軍攻擊時能夠還擊。
十二三丈長的橋,跑步沖鋒不過十息,古力爾特估計宋軍箭矢拋射頂多只能殺傷極小一部分士卒,他的軍兵大多數都可以順利沖過木橋,然后在河對岸列陣站穩腳跟,弓手放箭對射壓制,役夫搭梯過人,槍牌手、刀斧手沖鋒越壕翻墻。
以上就是古力爾特的攻擊方案。
在古力爾特猙獰而得意的眼神里,最前列的槍牌手已沖到橋中間,厚實的原木橋面被踩得咚咚直響,上下跳動,連橋墩下的水面都在震動。幾尾小魚探出水面看了一眼,慌忙鉆進水底。
忽失海牙遠遠觀戰,微微點頭,古力爾特干得不錯,驀然眼神一凝,攔馬墻垛口射孔密密伸出的東西是什么?好像是……一根根鐵管子。莫非,這就是所謂的火槍?不好,若這火槍真如手下所說,能遠距離射出可怕彈丸的話,正可從左右兩側攔馬墻攻擊橋上缺乏防護的弓手……
幾乎同時,古力爾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箭在弦上,能發不能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吹角,催促加快沖鋒。
就在這時,攔馬墻后傳來砰地一聲鳴響。余音尚未消失,猝然一陣接一陣的爆豆聲響起,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最后匯成一片,天地間都充斥著這雷鳴般的爆響。
二百個垛口,在短短數息內先后噴出二百道火舌,交叉射向橋面。
剛剛踏上對岸的兩個漢軍槍牌手手里的木制旁牌突然爆裂,兩個槍牌手渾身冒出大量血洞,鮮血不要錢似地往外涌。后面的槍牌手、弓手,無論有牌遮擋還是無牌遮掩,在呼嘯的彈雨面前皆如紙片般脆弱。旁牌碎裂,肉軀噴血,整個橋面被漫天血霧,四下炸飛的木刺所籠罩。
各種不似人聲的慘叫響徹天地,數十漢軍從橋面滾滾落河,噗通噗通之聲不絕,遠遠看去如同下餃子一般。清澈河水轉瞬間就染成赤色,許多人在河里掙扎、翻滾、呼救、最后慢慢沉沒……
一條不算長的木橋,原本擠滿了五、六十軍兵,槍林彈雨聲過后,橋面再無一人站立,尸首枕藉,鋪滿橋面,整條橋如同被紅漆潑灑一遍,再看不出原木本色。兩側橋沿及橋面縫隙不斷有鮮血滴漏而下,嘀嗒嘀嗒,像淅淅瀝瀝的小雨,只不過這雨,鮮紅鮮紅的……
正在陣中觀戰的忽失海牙、古力爾特及所有元兵無不嘴巴張大,集體定格,硝煙入喉兀自不覺——這、這就是火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