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那場暴風雨席卷了整個瓊州,暴風雨助龍雀軍成事,同樣也為岌岌可危的崖城行朝贏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阿里海牙兩萬舟師于十月下旬登陸崖城。宋軍雖有近二十艘戰船,但面對阿里海牙上百船只,實力太過懸殊,更何況宋軍原本守城的兵力就不足,若是勉強出擊,讓將士白白折損在海上,徒自減少守城兵力,殊為不智。
除此之外,還有個不便宣諸于口的原因——宋軍統帥張世杰,長于騎戰而短于水戰,基本上是逢水戰(海戰)必輸。行朝上下已怕了,寧愿讓他守城也不想他再領水軍出戰。
而且為了文武制衡,也為了避免重蹈厓山之敗的覆轍,此役以右丞相、樞密使文天祥為主帥,以樞密副使、同門下平章事張世杰為副帥,以參知政事曾淵子統籌后勤事宜。如此,可有效扼制張世杰剛愎自用,使之不再犯當初厓山之役的失誤。
由是,阿里海牙大軍沒有遇到任何來自海上的阻擊,順利登陸。
阿里海牙登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兵分三路,直撲崖城三港。只要奪取三大港口,崖城行朝宋軍出海通道就被完全截斷,行朝就只剩下三條路可走:或死守、或投降,或逃進莽莽叢林。
阿里海牙不介意行朝選哪一條,因為無論行朝做何選擇,結果都不會改變。
在奪取三大港口時,元兵遇到激烈抵抗。由于受港口地形所限,大股兵力無法展開,元軍兵力優勢無法體現。張世杰敏銳察覺到這一點,預先在三港各布下一部兵力,元軍一入港,即迎頭痛擊。
受港口窄仄地形限制的元軍無法以優勢兵力攻擊宋軍,只能不斷添油。宋元兩軍激戰近一個時辰,各有傷亡。最終因元軍援兵源源而入,而宋軍則兵力不繼,死一個少一個,此消彼長,不得不退回崖城。
當日,元軍相繼占領三大港口,關上了行朝海上出逃的大門。
事實上,行朝也沒有繼續逃亡的打算——都逃到天涯海角了,還能往哪逃?崖城還有堅城可固守,若到海上豈非讓風浪吞噬?唯死戰而已。
接下來三天,元軍一邊安營扎寨,一邊打造攻城器具,同時還派出大量哨探對崖城內外及周邊地形進行探查。
等到各方面準備得差不多了,阿里海牙仍未急于攻城,而是派出使者,求見楊太后。被拒之后,改求見文天祥、張世杰,仍被拒。使者于是張弓搭箭,向城內射出勸降書,得到的回復是城內擲回的一團灰燼。
十一月初三,元軍對崖城南門展開第一輪攻擊。
首日攻城,元軍以行軍萬戶脫溫不花為主將,出動五千人馬。東、西兩門各一千以牽制,以三千兵力主攻南門。
張世杰親登譙樓指揮戰事,侍衛親軍步軍都虞候黃天從任南門守備,率上千宋軍抗擊元軍。
脫溫不花乃阿里海牙手下第一悍將,出身行伍,從小卒升至萬戶,以作戰勇猛聞名,他臉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疤就是證明,沉重的鐵羅圈甲下身體的疤痕更多。
脫溫不花與張世杰也算老對手了,當初焦山之戰就曾交過手,此后一路南下也屢有過招,雙方對彼此的作戰風格都不陌生。
張世杰一見是脫溫不花指揮攻城,立即對黃天從下令:“馬上把懸戶掛出去,所有槍牌手預備,弓弩手待命。”
懸戶懸簾,是古代一種城池守備工具,有“垜口第一切要之物”之稱,“每垜口作木架一箇,兩足在內,栽於城上,一轉軸匡檔在外,緊貼兩垜之邊,上用覆格,可搭氈毯或用被褥,俱以水濕,直遮垜口,箭不能入。無此二者,賊萬弩齊發,城上不能存站”。
在崖城還稱為吉陽軍城的時候,并無此裝備。因為當時宋軍主要防范的對象是海盜、黎獠,二者弓弩射程有限,不足為懼。到行朝占據崖城之后,對手以弓馬縱橫天下的蒙元,自需以此物為先。
此時崖城諸門各垛口之間,都配置大量懸戶懸簾,尤其以南門為多,所用覆格,也多為堅木,反正瓊州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樹木。
果然,懸戶剛放下,脫溫不花的首波攻城隊就沖了上來。
前頭方陣足足五百弓弩手,兩翼各有三百長矛手與刀牌手,后方則是大量推著壕橋、長梯、沖城車的民夫雜役。壕橋為雙層轉軸,長度正好夠橫跨護城壕,前端有鉤,下部有輪,推行便利。壕橋一旦推到壕邊,鉤端搭住對對壕沿,元兵就可源源不斷登城。
這幾日元軍大造攻城器具,確實沒白忙活,甫一開戰,來勢兇猛。
脫溫不花雖是蒙古大將,但麾下也多是漢軍及新附軍,蒙古兵并不多,此次打頭陣的也全是漢軍及新附軍。攻城之前,阿里海牙便頒下通告:此乃滅宋最后一戰,欲獲軍功,就得把握這為數不多的機會,戮力殺敵,奮勇爭先。且城內盡是宋國之丞相、參政、平章事、尚書、將軍等,甚至還有宋國太后,頭頭腦腦一抓一大把。只要殺進城去,誰都有機會俘獲宋國大官,大元朝廷,絕不吝厚賞。
通告一下,攻城的漢軍及新附軍都似打了雞血,人人爭先,生怕慢了便落到別人后頭,到時丞相將軍抓完了只剩校尉小兵。
五百弓弩手沖至八十步,前三排百余弩手先發,上百弩矢射來,宋軍守城士兵正急忙轉軸落板遮擋,動作快的剛放下覆格,奪奪之聲不絕于耳,覆格不斷震動,望之令人心驚后怕。十余個動作慢的宋軍士兵被弩矢穿胸破腹,鮮血狂噴,慘叫倒地。在弩矢的強勁力道下,宋軍士兵的皮制短身罩甲如同紙片般脆弱。
宋軍這邊也不甘示弱,利用居高臨下的優勢,不斷從懸戶后拋射箭矢。初時因距離遠,沒傷到幾個人,但隨著元兵沖近,城頭箭矢如雨,傷亡劇增。
隨著元軍中軍旗幟搖動,弓弩手方陣停下,兩翼刀牌兵穿插入陣,各自舉牌護住弓弩手。弓弩手則不斷從牌隙間探身開弓還擊,不過因地勢原因,他們中箭的多,傷敵的少。
后方民夫雜役則在督戰隊的驅趕下,冒著箭雨沖向護城壕。不斷有人中箭倒地,一時不得便死,滿地翻滾哀嚎,斑斑血跡,令后方經過的民夫雜役看著心驚膽顫。
“沖沖!快快沖!沖得越快越能活命。誰敢返顧,立即正法!”督戰元兵催命般的聲音不絕于耳,如鞭子般抽打著役夫們拼命向前。
宋軍箭雨雖密,終究擋不住潮水般沖來的役夫。隨著咯吱吱的轉軸聲及嘭嘭震響,塵煙飛揚,一道道壕橋已伸過壕岸,前端鐵鉤牢牢抓入深土里。
元軍發出陣陣歡呼,刀牌手、長矛手蜂涌踏橋而過,豎起長梯,爭相登城。
兵臨城下,為防誤傷,除了個別強弓手,大部分元軍弓弩手已不再密集射箭。宋軍也在黃天從急令下,卷收起懸戶,槍牌手上前,弓弩手居后,與登城元兵激戰。
血戰,就此展開。
元軍三次攻上城,都被宋軍拼死擋住,危急時刻,黃天從更親自持長刀沖殺,以至手臂受傷仍死戰不退。元軍重賞之下有勇夫不假,而宋軍卻是厓山余生的最后一批大宋脊梁,他們不缺斗志。這是他們最后一塊生存之地,面對殺上門來的暴徒,他們別無選擇,唯死戰而已。
在激越的戰鼓聲與殺伐聲中,太陽漸漸西斜,那一抹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