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元軍圍城以來,守備西門的許達甫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曾經人才濟濟的行朝,到了眼下能用的人實在太少了,他這位承宣使也被冠上了一個崖城防御副使的頭銜,協助正使馬南淳防守西門。
許達甫進士出身,一直在朝中任職,沒有下過地方,更沒有指揮軍隊作戰的經驗。他有的,只是目睹過宋軍被元軍殺得血流漂櫓、千帆盡焚的“經驗”,以及不離不棄的忠貞。
然而,一腔赤誠殺不了敵人也挽救不了崖城,能挽救崖城的,只有戰斗!
就像馬南淳那樣。
許達甫認識馬南淳時日不短,在他看來,雖然此君眼光與見識都有,但直到厓山之前,跟他一樣,沒啥出眾之處。然而自從厓山戰敗失蹤一段時間后,當馬南淳再次出現,許達甫突然發現自己有點不認識這位同僚了。
馬南淳還是那個馬南淳,豪邁風流,熱情昂揚,但除此之外,許達甫更從馬南淳身上,看到一種幾乎所有厓山幸存者身上都缺乏的東西——信心!戰勝敵人的信心!
在強敵壓境,從上到下,人人悲觀涼涼時,他卻表現出十足的自信,并自告奮勇擔當守御一門的重任。
就拿這幾次西門防御戰來說,雖然其戰斗烈度比不上南門,敵軍進攻的次數也少得多,但馬南淳從容自若,指揮若定,先后擊退兩任元軍主將對西門的進攻。尤其第二次是元軍悍將、萬戶忽失海牙指揮,最后一波次攻擊更是動用了一隊北庭精銳當先沖鋒。元兵一度攻上城頭,那些身披重甲、身形魁梧、手持厚背彎刀、重斧或鐵骨朵的色目人悍勇異常,幾乎個個都有以一當五的勇力。
譙樓上的許達甫親眼見到,為了擊殺第一個登城的色目武士,宋兵同時圍上五個人:兩個槍牌手、一個刀牌手,還有兩個使重兵器錘、殳的壯勇。
那色目武士身形魁梧如熊罷,亂蓬蓬的密須幾乎遮住大半臉,頭戴牛角鐵盔,背負大盾,雙手持厚背彎刀。他只一刀就劈翻了迎面沖來欲刺的槍牌手,再一刀將另一槍牌手連人帶牌劈成兩半,噴出的血漿內臟濺糊了余下三個宋兵面目,令人駭然。
用背負的大盾承受了錘、殳各一記重擊,色目武士手腕一翻,多了一把短匕,兩手一分,彎刀短匕同時刺入使錘、殳的宋兵胸腹。
五個宋兵,唯一的戰果就是刀牌手覷機奮力砍了一刀色目武士的肩膀,刀刃與鎖子甲劇烈碰撞爆出的火花,灼焦了色目武士頜下一撮褐色卷須……這刀牌手隨后就被色目武士巨熊般的身軀兇猛一撞,如斷線的風箏飛墜下城……
在這戰力驚人的色目武士兇殘殺戮下,南門城墻丙段出現短暫防守真空,一個又一個披鎖子甲持重兵器的色目武士源源登城。
盡管宋兵不斷圍上,三個、五個、十個……但除了幾個弓弩手在遠距給予敵殺傷之外,但凡近身,無不被這些重甲重兵的色目武士砍殺。便是那些弓弩手,在射出幾箭后,也被敵兵投擲的標槍、飛斧、旋刀擊殺。
危急時刻,馬南淳帶著幾個重甲護衛,直接從譙樓沖下城墻。距色目武士尚有十余步,雙腕一翻,左輪雙槍在手,熾熱的焰火閃瞎了敵我雙方戰士的眼睛。
砰砰砰砰砰砰!
在最早追隨趙獵的幾人中,馬南淳是唯一一個不使用獵槍或燧發槍的人。他最先使用一把仿點38左輪,之后趙獵允許他們再配備一把副武器,馬南淳又選了一把左輪,成為除趙獵之外又一個持雙槍的人。當趙獵放開子彈供應后,馬南淳花在射擊訓練上的時間與努力絕不比施揚等人少。受限于天賦,馬南淳始終達不到神槍手的境界,但幾百上千發子彈喂下來,也讓他練出了一手絕活——快槍手。
從第一槍打響,短短兩息,馬南淳就射出了六顆子彈。連綿不絕的槍聲中,那個一口氣殺了五六個宋兵的兇悍色目武士,身上鎖子甲環嘣嘣斷裂,五六個血洞像水槍一樣向外飆射血水。這個連殺數人毫發無損的色目武士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定在十余步外、面色冷肅、雙手噴射死亡之火的那個人。
砰砰砰砰……
一個又一個色目武士倒下,在如此近距離下,他們的厚木盾及鎖子甲根本擋不住9毫米銅鋅子彈的強勁穿透力,一個個武力過人的百戰勇士,就這么毫無反抗之力被一顆幾克重的金屬打死。
啊!那為首色目武士發出垂死猛獸般的嚎叫,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將手里短匕狠狠擲向馬南淳。
身后護衛揮牌一擋,將短匕格飛。與此同時,馬南淳面無表情抬手扣動板機,將最后一顆子彈射進那色目武士的脖頸……隨著一蓬怒血飛濺,牛角鐵盔當鋃墜落,登上城頭的七八個色目武士或死或逃——他們都是見識過特戰小隊槍械威力的,也都被打怕了,知道再強也強不過那一顆小小的奪命彈丸,不跑等著被點名嗎?
“是火槍!連珠火槍!”城下元兵驚呼一片。這是一支被火槍打得喪了膽的軍隊,一旦見到守軍竟有那可怕武器,他們所有的進攻勇氣盡喪,再加上連最強的北庭武士都敗下陣來,他們上不是送菜嗎……元軍最接近勝利的一次攻城宣告失敗。
這一戰,完全顛覆了許達甫對馬南淳的印象,也使得馬南淳在西門守軍中威望大漲,指揮起軍隊來更如臂使指。
之后幾天,許達甫一直旁敲側擊打探馬南淳手里那兩把扭轉戰局的神奇武器的來歷,并屢屢請求觀摩,都被馬南淳婉拒。
“此兇器也,拔之必見血,不可隨意示人。望許兄見諒……”
許達甫也是個有君子之風的人,別人這么說,他也不好意思再喋喋不休,只得按捺下好奇。
……
夜色如墨,火光如星,無論崖城元營,都是一派禁衛森嚴氣象。
馬南淳、許達甫兩位正、副防御使絲毫不敢懈怠,天一黑就率護衛登城,分別從西北與西南兩個方向,各自巡視一番,最后聚于西門譙樓。
看著馬南淳披風掩映下鼓鼓的腰間,許達甫忍不住開了個玩笑:“某倒是希望敵軍來個夜襲,屆時又可一睹仲平雙槍破敵的風采。”
馬南淳哈哈一笑,還沒說話,許達甫又加上一句:“依馬兄看,若有一隊手持連珠雙槍之精銳,趁夜突襲敵營,可否給予敵重大殺傷?”
馬南淳想了想,正要回答,突然神情一動,凝神做細聽狀。
許達甫一怔:“仲平……”
馬南淳打了個噤聲手勢:“你聽!”
許達甫側耳聆聽一會,遠處隱隱傳來砰砰砰的脆響,響聲越來越近。
“這聲音……”許達甫這段時間也有見識過防守南門的那支火槍隊的表現,驚異贊賞之余,也對那種名為“火槍”的新穎武器所發出的類似爆竹的響聲印象深刻,此時一聽,脫口而出,“這不是火槍發射的聲響么?莫不是元軍夜襲?可槍聲為何從西門外傳來?難不成是我軍夜襲?可沒接到兩位相公的帥令啊……”
相對于許達甫一連串困惑的疑問,馬南淳臉上卻洋溢明悟的笑容,旋即興奮大笑:“哈哈哈!許兄猜得沒錯,是槍聲,只是此槍非彼槍……許兄不是一直想見識連珠火槍么?不妨往城外看。”
“什么?仲平之意……”
馬南淳向城下敵營一指:“他們,來了!”
許達甫瞪大眼睛,開始啥都看不到,然而只過了短短十數息,毫無征兆地,幽暗的元軍大營里幻現一個個敏捷身影。這些身影一出現就勢如破竹向元營轅門猛沖。他們身前身后,人影幢幢,明顯是元軍重兵。那一個個敏捷身影像魔法師一樣,手里不斷向四周噴吐火焰。每一點火焰吐出,仿佛地獄里的三頭犬的火舌,但有被“舔”中者無不爭先恐后撲倒。那些元兵與其說在包圍,不如說是被驅趕,因為突襲者突入速度太快,以至于周邊元兵都來不及避開……
在西門城頭的宋軍守兵目瞪口呆中,那支小隊像強盜進家門一樣,前門進后門出,硬生生鑿穿元軍大營,突破轅門,沒入黑暗……一句話,如入無人之境。
許達甫喉嚨骨碌一下:“誰……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