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燃瞬間像是一個失去了腳下大地,漂浮在宇宙的生靈。
世界仍然是那個世界,包括了初中的課堂,教學樓旁遮天蔽日的槐樹。
但是這個世界中的很多東西,都不同了。
就像是電腦還是那臺電腦,硬件上芯片的位置,沒有變動,但是安裝在上面的軟件,卻已經變了。國家的名字改變了,意識形態不一樣了,在這片大地上衍生出來的東西,也有所變化。
這難道就是平行世界?
自己這穿越重生沒有直接回到過去的熟悉的世界,反而來到了和曾經世界有所不同的平行世界中,這是幸還是不幸?
但看到身旁的俞曉,初中的教師們,這個教室里的每一個熟悉的人,程燃又稍微的心定了下來。
程燃用手肘捅了捅俞曉,后者已經快哭了,“我想好好上課,神經病你放過我……”
“那是誰?”他指向教室里一個陌生人。
“他?竇曉啊!馬彪等人一個單位的,你不知道啊,初中三年的同學啊!”
自己哪有半點印象……而且程燃發誓,他曾經的記憶中,根本就沒有這么一個人的存在!
難道這真的是平行世界,有些自己熟知的事物,人,仍然在他們自己的軌道上,像是大樹的主干,而只是多了許多的樹葉,或者枝節?
下課鈴就這么打響,下堂課是體育課,人們陸陸續續來到操場,跑完步之后,體育課大部分都是自由玩耍時間。
這個時候楊夏徑直來到正在樹蔭下看著學校的程燃面前,平靜道,“你跟我來一下。”
楊夏穿著一件紅色的連帽運動衫,下身也是一條質地軟和的純棉運動褲,黑發在腦后系作一條馬尾,只是面對著程燃臉色不善,說完就轉身離開,留下一干人幸災樂禍看著程燃。
一般而言,有女生要是這么明目張膽在體育課約一個男生,特別還是班花楊夏這種受人關注的女生,恐怕早就有人起哄,各種流言蜚語傳遍了。
小楊夏身上曾發生過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不久前就是她一個好友被其他班的男生口無遮攔的開玩笑,話說的難聽,把人家女生給氣哭了,結果楊夏聽聞直接沖到別人班上去,把那個人叫出來就是對腳踝狠狠一腳。那個男的也算是所在班上很牛的人,卻面對她只能舉雙手認栽。
而且無論楊夏和任何人傳緋聞,也不可能和眼前這個程燃。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程燃是他們大院那些從小就流著清鼻涕仰慕她的浩蕩大軍中的一員,毫不特殊。
無論是大院還是全班,誰都知道他喜歡著楊夏,而這種程燃自以為是的暗戀,其實早就人盡皆知,甚至連大院單位里那些大人,都無人不曉。
看守大門的老大爺,時常都會一臉可惜的對剛睡醒趕去上課的他搖頭晃腦,“又起晚了……人小楊夏早你五分鐘趕上前面那趟車了!”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種種,而且自己還置身這個時代,程燃莫由名來有些淡疼。
楊夏早在那片斑駁的樹蔭下等著他了。
程燃剛來到他面前,就承受了女孩面色如霜的“爆擊”。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最后一個月了,你現在成績很好了?你就敢和李屠夫打賭?你也聽到他說什么了,他要你全校檢討,還要給你記入檔案!你明不明白,現在不是什么請家長的問題了,就是請家長,他也不認了!現在是你的前途問題!”
“李屠夫曾經被開除,這是他多大的隱私,誰敢公之于眾?就你了不起了,你一個學生,就敢站出來,你別以為你是英雄?你只是天真和幼稚……他要真的讓你好看了!”
聽著面前的少女脆生生說自己“幼稚”,程燃感覺無比親切,楊夏是他童年到中學時代暗戀的女生,此時就在他面前,如此真實,甚至能嗅到她身體散發出淡淡月桂般的氣息,聽著她連珠的話語,非但沒覺得難受,反倒享受,道,“他當然不敢請家長,他想把那事宣揚得人盡皆知嗎?所以只能暗中下手!一個喜歡收禮,托關系,鉆營巴結領導,擠走同事,并不真正用心教育,品行不端的敗類老師,有必要跟他留面子嗎?”
“現在是你回嘴的時候嗎?如果不是你媽委托我盯著你匯報,你以為我有閑心跟你說這些?是不是要我告給徐阿姨知道?”
“好好,聽你說……”程燃隨手從花壇扯了一根草莖,含在嘴里,感受著那種青澀。
“你這種敷衍語氣怎么回事?程燃,現在不是你質疑他,而是你有什么本事和資格?你根本沒有能力和他抗衡啊……我們現在是學生,只能努力學習,這才是我們最大的任務。”
楊夏擰眉,眼前的程燃和以往那個在她冷然語氣下慫眉搭眼窩囊的樣子再不一樣,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舉手投足間,是一種淡淡的灑逸,甚至還有些……讓她無法形容,難以言喻的氣質。
少年在光陰中,叼著草莖雙手抱頭靠著樹干,自己對他的訓斥,在他淡淡微笑翹起的嘴角邊,如聽天籟之音。
弄得楊夏也有些慌亂,所以她語氣都加強不少。似乎說重點話,就能把程燃打回原形。現在這種無懈可擊的狀態讓她有些心慌意亂。
但是想到些什么,楊夏又慢慢凝重起來,“程燃,你不要以為我想管你,這一次模擬考你多少分?421!就算你體育得個滿分50分,和市一中六百六的錄取線還差多少?”
“你上不了一中高中,你也不打算上一中高中,我知道,所以你就自暴自棄,用這種方式挑戰李斬!但你就不能忍一忍?你還可以上其他學校啊,就拿五中來說,去年錄取分也在五百四十分,你努力奔一下,還能考上這所學校。”
“但你今天這么一鬧,記入檔案,哪個學校還敢要你?”
程燃想還真被你說對了,的的確確,他的前世當年在中考時,也就直接被刷下了一中,掉入了第三檔次的四中。從那之后,他就知道和楊夏,俞曉等人的命運開始發生了分界。
他是看著楊夏在一中高中部風起云涌,在她們那一屆的名人中,楊夏絕對是其中之一,后來據說還有位同樣傳奇的男生追著她出了國,多年以后,兩人的事跡,仍然淵遠流傳。
“知道了,我會考上一中高中部的。”程燃回應道,“這個賭約,真的有效。”
楊夏的面容逐漸冷冰下來,“你再這樣,我生氣了!”
呃……還是以為自己在忽悠她。
程燃覺得他現在好像掌握著整個世界最大的秘密,可卻又要死咬著牙關,把這個秘密掖進心底。
楊夏果真扭開頭不再理他,而且越過他的身位,已經準備甩給他一個背影離開,欺霜賽雪般的側臉在光輝下,就是生氣的樣子,也有些耀眼。
程燃緩和出言道,“對了,蔣小超還在給你偷偷寫情書嗎?”
蔣小超是大院的小孩之一,以經常給楊夏遞情書,屢敗屢戰出名,這還成為他后來人生最大的污點,想到大院里有趣的這些地方,程燃不免微笑。
但是楊夏怔了一下,以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蔣小超是誰?”
程燃愣了愣,“那么董蘭呢,那個阿蘭啊……還好吧。”
董蘭是楊夏在大院里的好朋友,古靈精怪的一個女生,當年港劇的黃金時代到來,熱度火爆的時候,董蘭經常學著的那些粵語“時髦”詞匯,逗得人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就用“阿蘭”稱呼她。
在董蘭的語境里,楊夏叫阿夏,程燃叫程仔,俞曉叫小水仔……
楊夏突然停下腳步,能聽得出她語氣的火意,“你逗我玩很開心嗎?程燃你能不能正常一點!”
程燃感覺心口一窒,盯著楊夏,他的眼睛里仿佛變成了兩個洞,里面是無窮無盡的深淵,片刻后,他聲音有些發抖問,“也沒有這么一個人,是嗎?”
楊夏仔仔細細的看著他,然后一字一句道,“程燃,你知道你讓人失望在哪里嗎?就是我在你身上,看不到“認真”這個詞的分量。好像什么都可以拿來開玩笑。”
她那張在這個年紀就可窺若禍水的臉,有如冰川,“希望多年以后,你的人生,不是一場玩笑!”
她丟下這句話轉身,運動衫的粉色身影漸行漸遠,但卻徒留程燃在原地失魂落魄。
程燃緊接著找到俞曉,甚至和他能夠說得上話的認識的班級同學進行打聽,詢問。
他拿出一個本子,不斷地寫下人的名字。
鋼筆的筆尖在本子上,因為勁透紙背而將手抄劃得傷痕累累。
程燃也不知道是多久放學的,他只知道最后來整個教室里連值日生都走了,只剩下他一個人。
紅色的夕陽正從窗戶外照射進來,帶著即將落下遠方那座山脈的余暉,將最后的溫度照射在他的側臉和身上。影子在地面拉得扉長。
程燃從抽屜拉出書包,走出學校,走下坡道,上了車,沿著車上起下伏,他在倒數第二排那個單人座位上,臉靠著玻璃,山海市的一切倒映在他的眼底。
那家熟悉的粉店已經開始打烊,那家招牌已然換掉的文具店仍然有棧戀不走的學生,那個老街路邊轉角婆婆擱上鍋的炸洋芋攤傳來香沁的氣息,青石板路的舊宅有炒菜的鏟聲,環湖路上湖面依然灑滿金幣般的粼粼波光,那些兩旁梧桐種滿的街道,在天空劃過又飛逝的流星下,川流著為了生活步履匆匆的人們。
這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記憶中的,那自己曾經真切生活過的城市并沒有消失,但她卻變得無比的陌生,而且有了另一個名字。
山海市。
就像是造物主的偉力降臨給予的饋贈,然而伴隨著給予的這片山海,有些事物,卻從他的身邊拿掉了。
程燃的手里攥著的手抄上有很多的名字,那些名字,有的被他畫了圈,有的被他打了叉。
畫了圈的是仍然在這個世界上的,他熟悉的人們,譬如楊夏,俞曉……
而那些被打了叉的,就是消失了的人,從未在這個世界出現過的人。
蔣小超,董蘭,張俊,王偉,李亞冬,張平,劉宇超,張勇,王軍,鄧建國,李波……
這些他曾經和他們勾肩搭背壓過馬路,喝過酒談過心,一起瘋一起鬧,那些曾經如老狗一般的老友,那些讓他想起濃茶,想起陳年美酒,那些讓他過目不忘或者戀戀不忘的容顏。
他們的名字上,都是一個個的叉,是那樣凜冽,又是那樣的殘酷。
“能不能商量一下……能不能商量一下啊!”
公交車在晃動中前行,但伴隨著越攥越緊的手抄本,程燃的眼眶一紅,視線模糊。
程燃發現像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被強行野蠻的撕裂開來,帶走了,或是塞進了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或是進入了某處時空罅隙,而這是他一個渺小人類無能為力的事。
過去和現在,遠隔蒼茫時空!
程燃再也受不了,有水漫出了眼眶。
他已然感受到那種被時空偉力命中轟擊的震撼滋味。
無可奈何的悲愴彌漫他整個胸腔,他在公車上流淚,在街道上流淚,一路流著淚模糊著眼,終于找到那熟悉的樓房和家門,顫抖著手推開門。
正在擺菜上桌的父母轉頭詫異的看著這副模樣的程燃。
明顯年輕了許多的兩人正準備說什么,程燃就突然撲了過來,撞進了父親的胸膛,伸出手將他摟抱住,熟悉而寬厚如山的氣息將他籠罩。
那一刻,他內心最搐痛處有個閘口被洶涌的潮水突破,他涕淚滂沱,放聲痛哭。
每天每時每刻,我們總會和一些人擦身而過,亦或者與相識在路口分別。
但其實永遠都不知道,那很可能是你們彼此間人生中最后的一次見面。
而對此更糟糕的事便是。
來不及說再見,就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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