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仍然在繼續,每天下午放學時,程燃會沿著石板路向上,走進一處石墻小院,院子里的梧桐樹冒著青綠的嫩葉,琴房里會有清越的樂聲傳來,夕陽碎落滿地。
在院子外面靜靜聽一會后,程燃才會邁步走進琴房,音樂會暫時停下來,秦西榛等人就在房間里,用征詢的目光看他。
沙南羅木會提著兩口袋打包的附近餐館小炒進琴房,大家就在外面院子梧桐樹下的一塊石桌子上墊一張報紙,把飯盒一盒盒鋪開。
程燃也和他們一起吃飯,院子里只有這么一方老石桌,石凳子只余一個,其他三個因為年代久遠而不知所蹤,地上只有當年的斷茬,于是大家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唯一完好的凳子就給大家公認為未來明星的秦西榛了,秦西榛在一群人簇擁中,最初提議讓程燃來坐,畢竟其實他出力最大。
程燃擺擺手,秦西榛也就只能被簇擁“上座”,寧媛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交叉折疊小馬扎攤開,她有時候外面表演,后臺沒座位,累了就抱著自己的吉他坐著這個小馬扎等演出,堪稱神器。劉裴則是把一個空油漆桶拿來倒扣著坐著,沙南羅木搬一張大破鼓,挪了半邊屁股給程燃,兩人坐在鼓上,就著石桌吃下午飯,這一各有千秋花團錦簇的畫面還真是不要太美。
吃過飯就是休息時間,這處院子外面是條十級的石板臺階,地勢呈爬坡上坎,旁邊是個院子延伸出來的堡坎,離地面大約七八米,秦西榛將那高兀的堡坎石面吹干凈,坐下來,雙腿懸空,程燃也挨著她坐著,這個位置剛好可以看到山海市區。
國際旅游節正在舉辦,城市遍插彩旗,橫幅隨處可見,道路欄桿刷著白漆,整個山海市仿佛煥然一新,熱鬧而喜慶。
如果眺望湖畔,可以看到湖畔對岸一片斑斕繽紛,那是山地自行車賽舉辦的發車場,四米的彩標迎風招展,往大足寺到草壩坡二十公里的環湖路都設置成了賽場,今天下午的時候,成堆的比賽自行車在發令槍響,向著賽道涌去。
而在市區,山海市投入的警力就有兩千以上,大部分主干道都進行了交通管制,招商引資的政府會議,旅游展銷會……每天都有項目在連軸轉。
只是這個點,燈會的會場那邊已經開始聚集起了很多人來。
可以感覺得到旅游節舉辦得異常成功,那么十三號到十五號的山海音樂節,就更是讓人翹首以盼。
“音樂節就是這個星期五了吧……”程燃輕聲道,“該準備的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了。”
程燃知道自己能做的其實也不多了,到這種時候,這樣一個大型的音樂節亮相,其中諸多變數,已經不是現在的他所能掌控得了。他只能希望那些存在于他記憶中的歌曲,在這個時空仍然可以綻放它們的光彩,當然,這也和演奏者息息相關,秦西榛配上這些歌曲,又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
“我說我都緊張到不想去參加了,你信嗎?”秦西榛笑著,旋即伸手輕掃拍了他手膀子一下,道,“騙你的!我以前也是參賽過很多次的,說實話,論起這種大庭廣眾下的表演,也就第一次上臺有些緊張,之后這種緊張的情緒反倒沒有了,只是覺得盡全力演奏音樂或者歌唱而已。這樣看來,我興許是天生的歌唱家。說不定我會火遍全國也不一定噢!”
“嗯,我覺得也有可能。說不定你真的會一炮而紅,走上最高點,那個時候,你的人生和現在也截然不同,說不定我那時候都只能仰視你了。”
說不定自己也在創造歷史。每每這么想的時候,程燃又有一種隱約的期待感。
原本是自己覺得有趣開玩笑的話,但秦西榛卻破天荒眉宇蹙起來,想了想,她斜晲程燃,道,“你是擔心有那么一天,你我的世界會割裂開來,涇渭分明?”
“我只是說說而已,到時候可別忘了角落里的窮親戚啊……”
秦西榛道,“你想那么多,還沒火呢……說不定這只是我最后的瘋狂,就冒一個泡,噗!就沒了,以后還是該干啥干啥,你要是窮親戚,我就睡在天橋下面大馬路下,到時候你這個喝得起粥的別忘記接濟一下我這個下頓飯在哪里吃都不知道的啦!”
“你還穿得起衣服嗎?”
程燃這番話說完,氣氛沉默了零點零五秒,然后秦西榛連掐帶打的啪!啪!啪!在他手臂肩膀上又留下淤痕。
自己這是說什么了遭此一劫!?
看著秦西榛一臉咬牙切齒的樣子,程燃心里又有一絲暖流,知道她是以這種方式,小心翼翼抹平雙方可能對于未來人生分割的討論。甚至可以說維護自己的自尊。
問題是自己在她面前不該只是個小孩么,哪來什么大男人的自尊。以前自己秦西榛秦西榛的叫她,被她數落沒大沒小,還變著法用老師的身份報復,現在這是沒把自己當小孩看了?
不過也難怪,程燃記得在山坡前給秦西榛唱那些歌的時候,以及最近幫秦西榛校正的時候,秦西榛從頭到尾的尊崇,也許并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對于熱愛音樂的人來說,音樂本身就是最值得讓人尊重的事物。
“我們經常唱歌,用嗓過度,我爸就教了我一個所謂泡沫音的休養聲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仰起頭,面部喉頭松弛,像是平時你打哈欠,如同漱口水涮喉嚨一樣發音,令胸腔里的氣流到達喉頭振動發音,像這樣……”
然后秦西榛就毫無淑女風范的仰起頭“呵嚕嚕……”發了一串泡沫音,她又呵呵笑起,沖程燃道,“你試試!”
程燃也依樣畫葫蘆,張開口,卻突然嘴唇一涼,是秦西榛的手覆蓋過來,一樣什么東西被她丟入了嘴里。
這特么是個套路啊!
程燃一臉驚愕的看她,感受嘴里那味道散開,“你下了什么毒?……含笑半步癲?”
“一日斷腸散!”
秦西榛右邊腮幫卻鼓著,手擺了擺,手心是一袋金色包裝的小口袋,“怕長胖,就一小袋存貨,平時不給其他人吃的……好吃不?”
程燃本以為是潤喉糖,但卻沒有預期嘴里清涼油般涼沁沁的味道,反而是一股濃香。
是巧克力。
“甜的……”
“還不錯。”
3月12日。山海音樂節開幕。
開幕式上山海市委常委,副市長,宣傳部部長相繼致辭,發表了一番旅游節圓滿的展望,也希望山海音樂節成為國內的一個先驅,希望未來的山海音樂節,能夠越辦越大,在國內音樂領域產生引領和導向標作用。
開幕式六個會場同步進行,在會場門口展示欄隨意取用的宣傳冊上標明了每天的表演樂隊和歌手名錄,而且這些信息也會在每個會場的大門展示欄上同步展示。
音樂節從一點半開始,持續到晚上九點,大概以四十分鐘為一個時段,每個時段都會有不同的樂隊歌手在各個會場表演。
當然,最受矚目的還是主會場。可容納數萬人的主會場門票幾乎銷售一空,而那處傳來的喧囂也最為激烈。
相對而言五個分會場也就最多幾千人的樣子。但其實現場看上去也還是相當可觀,沒有主會場人山人海的洶涌,卻也有一種小型匯演的氛圍。
秦西榛和樂隊成員在三號分會場的后臺,她沒有向汪中樺妥協,所以當時她看到自己在主會場上的名單,自然也就被剔除了,三號分會場是她動用自己關系所能爭取到的位置。二來汪中樺也沒可能在分會場名單這種事情上針對她,那樣一來以他那樣的老狐貍來說,就太露痕跡了,而且其實汪中樺看來,主會場才是真正這個山海音樂節的焦點。是所有音樂評論人,唱片公司,業界所關注的主舞臺。分會場那都是一些雜牌樂隊過來作為陪襯的,就是山海市領導意圖讓整個音樂節看上去聲勢浩大而已。
其實真正的主要舞臺,還是主會場。主會場人數多,最能形成群聚效應,有什么好的樂隊歌手,都能為人所知,分會場……誰會真正在乎分會場上去了什么人,那點人數影響力也遠遠不夠。
所以上不了主會場,其實基本上也就說明了根本不可能被人重視。
頭頂上的探照燈從舞臺上直射下來,秦西榛的表演在晚上七點半,這個時段上臺其實有些吃虧,因為畢竟下午飯分流了一批人,雖然分會場票不貴,DNA人們未必還會買票進來繼續看最后兩個小時的表演。
不過也因為是這個時段,程燃下午放了學就過來了。現在全國流行減負,市一中校長馬衛國也只好響應號召,宣布高一高二的晚自習前幾個月可以取消,等到臨近期末再加上來。
所以程燃還是有空過來。秦西榛化了妝,眼影亮晶晶的,穿著得是一身黑色亮片的演出服,丸子頭扎起,上下眼線在眼角處合攏出一道如同墨妙書法的眼尾,嫵媚之間又不失英氣的鐵畫銀鉤,魅惑眾生。
當前面的一個樂隊離開,主持人念到秦西榛這個名字的時候,她向程燃點了點頭。
然后拾步登臺上場。
會場左右兩側個一根集束投光燈燈柱在頭頂上往舞臺投射出炫目的光明。
秦西榛在下方人潮的喧呼聲中上臺。而這個時候,更遠處爆發出更為劇烈的轟然之聲。
那是主會場的舞臺。
也是音樂節的真正核心。那里此時聚焦著音樂界的視線和目光,如同一股風暴。而此處她登場的分會場,就是偏離這場風暴的一隅,仿佛被遺忘的角落,現場也就一兩千人之間,大概都是圖分會場門票便宜進來湊個熱鬧的。
但秦西榛并沒有氣餒,身后的樂隊就緒,她迎著頭頂兩盞集束投光燈,來到話筒面前。一時間會場里又安靜下去,只有間或大概是因為她的樣貌而響起的不正經的噓聲。
她用手扶了扶長桿話筒,收回的左手扶著吉他琴耳,右手向天空平直伸上去,中指和食指并攏,彈了一個響指。
她眼神冰冷而漠然,仿佛已經是統治此間的女王。
眼前的,都是亟待向她臣服的臣民。
音樂世界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