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栩合起這道奏本,輕輕的在腿上拍打著。
這些封疆大吏的話并不完全是慣性思維與行為的表現,應當也是實際情況的一種反饋。
但這種反應本身來說,就是一種頑固的舊守力量,是對‘新政’的一種掣肘。
內閣現在被他帶上了快節奏的軌道,想要慢下來是不可能,并且,以大明現在的情形來說,也慢不得,不能乘著現在這段時間完成‘新政’計劃,等過了災期,所有人緩過一口氣,就更難了。
“保守勢力……”
朱栩扔下奏本,坐了起來,目露精光。
清理了東林,掃除了朝堂昏聵,可天下人沒有形成‘改革’的大潮,遠遠的沒有‘共識’,保守勢力隨時會瘋狂反擊。
這個‘保守勢力’并沒有準確的劃分,甚至說,除了朱栩外都是,只不過程度不同而已。
曹化淳在不遠處聽著,盡管不是很明白,大概也猜到指的是京外的那些巡撫大人們。
在朱栩的旨意到內閣,五位輔臣大人們都面露驚色。
畢自嚴看著來傳旨的內監,沉著眉頭問道“皇上可說是什么事情?”
內監躬著身,道:“奴婢不知。”
畢自嚴看了眼邊上的孫承宗,孫傳庭等人,又道:“皇上何時返回的?”
內監道“奴婢不知。”
“皇上還召見了哪些人?”孫承宗突然開口道。
內監看了眼孫承宗,道“內閣輔臣,六部尚書以及諸位巡撫。”
孫承宗與畢自嚴對視一眼,立時兩人心底都有不安升起。
“皇上之前見過什么人?”孫傳庭道。
內監想了想,道:“沒有。”
畢自嚴沉默一陣,轉頭看向孫傳庭,道“白谷,準備一下,該帶的都帶上,或許事情就在今天要有個了結了。”
“好!”孫傳庭點頭,面露凝色。
事關內閣的‘新政’大計,都將在皇帝的一言而決中,他們在摸不清朱栩心思之前,一點大意都不敢有。
在內閣準備,前往乾清宮的時候,一直在宮外等著周應秋,傅昌宗第一時間也得到消息。
“皇上這是要決斷了嗎?”周應秋與傅昌宗并肩入宮,眉頭微皺,憂慮的道。
傅昌宗同樣有不好的預感,他對朱栩很了解,知道他心里的著急,若是他站在內閣那一邊,他們這些地方官員,根本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走吧,咱們也壯一次膽!”傅昌宗胸口起伏一次,沉聲道。
周應秋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跟著點頭道“好,即便是冒犯圣顏,我們也須得努力一次。”
以往的革新雖然重大,可都還可控,這次內閣搞出的‘新政’實實在在的波及到了整個大明,他們不能繼續坐視不管了。
宮外各處驛館,方孔炤,李邦華,黃承元,趙平瀾,蔣德璟等人相繼出來,聚集在一起,趕赴皇宮。
幾十位外廷的大人,在內監的指引下,來到御花園,站列整齊,誰都沒有說話,靜靜的等候著朱栩。
有的人面色焦急,有的人面色凝重,有的人面露擔憂,有的人面無表情,不一而足。
“皇上駕到!”
內監的一聲尖銳喊叫,朱栩大步而來。
“臣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一群高官齊齊向朱栩行禮,高聲大喊。
朱栩對禮儀的‘簡化’也體現在君臣之間,看著一群人,在他們對面的長椅上坐下,擺了擺手,笑著道:“免禮,對了,給諸位大人般凳子,椅子來。”
畢自嚴等人悄悄對視,心里越發擔憂。
內閣擔憂,那些巡撫就更害怕了,在他們想來,朱栩是理所當然的支持內閣,甚至于內閣的政務,應該是出自他的授意。
不管如何,這些人都按耐心思的‘謝恩’,在內監搬來的凳子上坐下。
朱栩目光在畢自嚴,孫承宗,汪喬年,靖王,孫傳庭等人臉上掃過,接著是六部尚書,然后是傅昌宗,周應秋,再后,就是各省的的巡撫。
朱栩隨手接過內監遞過來的茶杯,輕輕喝了口茶,然后才道“十三位巡撫寫的聯合奏本,朕看過了。”
眾人都是心頭一跳,目光直直的看著朱栩。
來了,果然是因為這個!
朱栩不給他們插話的機會,手里捧著茶杯,道“先不說事情本身,咱們談談其他。”
畢自嚴等人微微傾身,眉頭擰成一個結,每次這種時候,都預示著有更大的事情會發生,心里萬分警惕。
“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王錫爵,沈一貫,方從哲,劉一燝……這些你們,你們覺得有什么共性?”朱栩目光梭巡著,淡淡的道。
不等別人,畢自嚴先是臉色微變。
這些人,都是大明歷代首輔,每一個都不簡單,顯赫一時。最為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涉入‘黨爭’,在下時千方百計的拱倒上位者,一旦登入首輔寶座,立即排除異己,大肆打壓,權傾朝野!
更重要的是,朱栩嘴里說出的這些歷代首輔,毀譽參半不說,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孫承宗,孫傳庭等人飛速反應過來,目光立即看向畢自嚴。
皇帝的話,代表了什么意思嗎?
六部尚書紛紛驚悚,畢自嚴的地位相當牢固,若是他突然倒臺,那后果將無比可怕,絕對是大災難!
一干巡撫的目光同樣落在畢自嚴身上,他們睜大雙眼,面露驚色。
雖然他們與內閣起了爭執,但他們不希望畢自嚴倒臺,因為他倒臺,內閣,朝局就會混亂,初見光明的‘新政’一定會有不可預測的后果。
朱栩仿佛沒有看到他們的神色,繼續道:“十年前吧,朝廷里大到葉向高與星,小到魏大中與阮大鋮,遼東的袁崇煥與王在晉,趙率教與滿桂,還有露而不顯的盧象升與楊嗣昌,你們說說看,有什么想法?”
眾人緊繃的神色猛的一緩,不知道多少人悄悄松了口氣。
哪怕是畢自嚴也微微傾身,臉色無聲緩和。
“畢閣老,你來說。”朱栩端起茶杯,吹著茶水,道。
畢自嚴眨了下眼,極力的鎮定,斟酌著話語道“回皇上,朝臣私心大于公心,結黨,致大義于不顧,誤國誤民,貽害無窮。”
朱栩若有所思點頭,看著孫承宗,又道“有道理,孫閣老你覺得?”
孫承宗倒是平靜,看著朱栩,道:“‘黨爭’禍國,尤其是上位者,若不能秉持公正,潔身自好,下必從之,朝局由此而崩,天下大壞。”
朱栩放下茶杯,目光看向孫傳庭,道“說的好,孫大人,你覺得?”
孫傳庭神色從容,沉思片刻,道:“皇上,群臣為私利相爭,為朋黨牟利,國之不幸,萬民禍始。”
朱栩不置可否,目光看著一群人,道“說的很好,不過都還有保留,有沒有誰說出他們不敢說的?”
傅昌宗,周應秋兩人不知道朱栩在打什么算盤,想了想,都低著頭,沒有接話。
他們不說話,后面的巡撫們就更不敢多嘴了。去年皇帝在福.建將鄒維璉訓的郁郁而終,在陜.西將李邦華等一干人罵的乖乖聽話。
李邦華當年可是‘國本之爭’的旗幟人物,他都還不了嘴,誰敢輕易去嘗試?
朱栩看著這群人,身體挺直一分,道:“那好,朕來說。”
畢自嚴等人三十多人立即傾身,做恭聽圣訓狀。
同時,很多人都感覺到,眼前的皇帝陛下自從大婚之后,行事作風很不一樣了。
“遠的不說,朕不了解,說說星與葉向高。”
朱栩手指敲著扶手,面露思索的道“星與葉向高,葉向高這個人,威望高,得人心,勉力的支撐著萬歷之后的朝局,但星不是這樣想,他將政敵劃為‘邪黨’,要清掃出朝堂,為此與葉向高發生矛盾,想法設法的想要趕他下臺。葉向高呢,擔心星破壞朝局穩定,一直壓著他,讓朝局看上去平穩,最后兩人還水火不容,東林黨內發生內訌,星實力強悍,硬是推倒了葉向高,但他也沒有做成首輔,還有一個韓癀,于是,群臣繼續攻擊韓癀,韓癀撐不過一個月就要辭官,如果不是閹黨橫空出世,星說不定就得逞了。阮大鋮與魏大中……魏大中是星的人,阮大鋮是左光斗,楊漣的人,為了吏科給事中,他們東林黨內的兩個派系斗的如火如荼,最后還是星棋高一著,贏了,吏科給事中的位置給了魏大中。當然,星這個時候知道團結了,為了安撫楊漣,左光斗一系,給阮大鋮安排了工科給事中。工科給事中哪里比得上吏科給事中,阮大鋮不忿,節操不要,投了閹黨,將吏科給事中虎口拔牙的給搶了回去,星哪里會罷休,不到一個月,就逼得阮大鋮辭官離京……”
眾人都耐心的聽著,隱隱聽出一些味道。
皇帝的話里話外都是朝臣爭斗,雖然與現在的不同,卻也是大巫與小巫的關系。
“再試試袁崇煥與王在晉,”
朱栩調轉話頭,道:“袁崇煥是遼東巡撫,他想要將遼東防線往前推,守住寧遠,錦州一線,王在晉是遼東經略,他想將遼東之民全數遷入山海關,只要守住山海關就行了。兩人是遼東最大的兩個官,為此爭論不休,互不相讓,甚至在政務上互不理睬,各行其是,將遼東軍務破壞的是一塌糊涂。他們的斗爭很快顯化到了朝堂之上,這件事孫閣老應該清楚,這二位大人最終還是不能相容,王在晉被調回,遼東自此袁崇煥一人獨大,無人可制,一切政務皆由他而定,旁人不能插手……滿桂與趙率教也是一樣,兩人相爭不下,水火難容,一個人竟然帶著軍隊堂而皇之的離開,將一大片無防守的要害之地暴露給了建奴……”
朱栩對面不遠處的一群大人們,聽的是冷汗涔涔。
這些都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實實在在發生,他們有的參與過這些事,有的親眼目睹,有的耳旁聽過。
之前也雖憤懣,不甘,大怒,可眼前皇帝陛下輕輕松松說出口,說給他們聽,還是讓他們渾身不自在,面色僵硬。
朱栩說完這些,又端過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口。
很顯然,朱栩的話觸動了這些大人們,每一個都緊皺眉頭,苦思不已,偌大的御花園內,一個人的聲音都沒有。
“如何施政得宜,怎么御下有方,何樣團結同僚,是一門大學問,朕在學,朕希望諸位大人也能潛下心去思考,”
朱栩看著他們,慢慢的道:“一昧的以威權相壓,非黑即白,是此非彼,毫無容人之量,納聽諫言的胸懷,這不是人與人的相處之道,也不是朝廷大臣的為官之道……說了這么多,朕沒有其他意思,諸位大人回去之后,好好想想,要是有什么心得就寫份奏本給朕看看,給朕分享一下……今天,就到這里吧,明日一早去京東大營。”
畢自嚴等一干人確實還沒有完全明白朱栩是什么意思,聽著他的話,下意識的站起來,抬手道:“臣等告退。”
曹化淳站在朱栩身后,目送著這些面色復雜的京內京外的大人們離開。
大明的官員,或許在自方孝孺之后,從萬歷以來,一個個剛直秉正,莫之能折,萬事萬人,無所不懟。在現在這個關頭,朱栩是不會容忍這些大人們‘內訌’,壞了他的事情的。
‘希望他們都能有所反思。’
朱栩心里希冀,轉頭看向曹化淳道:“待會兒還有什么安排?”
曹化淳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宮外的事情目前都由內閣處置,安排都是明天大議的。宮里,晚上先去慈寧宮用膳,然后去看望老太妃,李娘娘,海娘娘那邊也要走一趟,晚上宿在坤寧宮。”
朱栩點點頭,道“演武之后,朕要宴請各地總督,還有各國欽使,就在乾清宮,做的豐盛一些,贈禮……找幾樣有代表性的,瓷器,絲綢,茶葉,玻璃制品,火柴這些,數量不要多,配個套就行。”
“是。”曹化淳道。
朱栩坐在原地,抱著茶杯想了想,道:“內閣的事情也盯好了,等過了這幾天,朕騰出手里,再料理他們。”
“是,劉公公一直在盯著。”曹化淳面色不動道。
朱栩放下茶杯,起身道“走吧,去坤寧宮。”
曹化淳立即命人擺駕,前往坤寧宮,皇后居所。
與此同時,出宮的外廷的大人們,沒有了過去這些天爭執的勁頭,要么單獨一個悶坐苦思,要么三三兩兩悄悄聚集在一起討論,更有人直接回去,拿起奏本就奮筆疾書。
這些大人們,難得的清凈下來,沒有爭個不休,朝廷的各個部門總算可以清閑幾分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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