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風烈,一股東南風突然而至。
已經四月中旬,天氣漸熱,這股風不但沒有帶來絲毫涼意,反而讓長城內外分外燥熱。
幾日后,趙率教的鐵甲騎兵晝伏夜出,已經離歸化城沒多遠。
趙率教穿著厚厚的重甲,雙眼藏在玻璃里,先是看了眼歸化城方向,又轉頭看向身后,悶聲道:“大人還沒有指示嗎?”
他身后一個親衛上前,道:“大人,還沒有,估計多爾袞還沒到,還需再等一日。”
趙率教已經渾身是汗,抬頭看了眼依舊刺目的太陽,道:“告訴將士們,甲胄不離身,違令者斬!”
“遵命!”
這道命令悄然在鐵甲軍里傳播,但是如同沒有傳下去一般,所有人都站在馬邊,一動不動,巍峨凜然。
這支騎兵也是花費了朱栩大量的心血,五年來,投入了至少八百萬兩,要知道,這只有五千人!
這只鐵甲騎兵,被武裝到了牙齒,大明各種武器都能嫻熟運用,身上帶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一般人根本認不全!
鐵甲騎兵隱藏在歸化城一百多里外,悄悄藏蔽著。
在沈.陽方向,多爾袞的騎兵在狂奔,他們一樣晝伏夜出,一有時間就拼命趕路,現在已經離歸化城沒多遠了。
在一處山谷內,這群騎兵下馬休息,馬匹也累的趴在一邊,進氣多出氣少。
多爾袞,代善,多鐸,滿達海等人坐在一起,咬著干糧,喝著水,表情各異。
代善滿面風霜,一臉愁容,道“干糧只剩三天的了,若是沒有補充,我們會餓死在大漠里。”
多爾袞已然有了領袖氣度,端坐儼然,神色不變,道:“孫承宗那邊說了,在歸化城下匯合,他會給我們提供足夠的糧草。”
多鐸冷哼一聲,道:“哥,你就那么相信他們,萬一他們要將我們與察哈爾一起滅了怎么辦?”
多爾袞吃了口手里的餅,道:“沒有辦法。”
多鐸臉色大變,剛要再說,滿達海連忙道:“不要激動,到了這個時候,只有賭這一把了!”
多鐸看著多爾袞的神色,猶豫了片刻,還是冷哼一聲,臉色難看的坐了回去。
代善抬頭看了眼不遠處一直跟隨著他們的女真戰士,心里輕嘆,轉向多爾袞道:“成敗在此一舉了,你心里真沒有其他打算嗎?”
多爾袞臉色平靜如常,但如果細看,會發現他眉宇一直沒有松開過,漠然道:“沒有。”
代善,多鐸,滿達海等人看著他,嘴角蠕動,最后都沒有說話。
現在要說壓力最大的,就是多爾袞了。女真最后一點家當都在這里,要是明人懷有惡意,將他們滅在這里,那大金國真是滅亡了!
“休息一晚,后天,如約趕到歸化城下!”多爾袞起身,向不遠處的戰馬走去,留下冰冷的聲音。
眾人看著他的背影,都緊皺眉頭,神色凝重。
他們從離開南安南就一直處于險境,現在,最危險的時候到了。
在多爾袞等人準備的時候,長城上,滿桂威風凜凜的站在孫承宗身邊,沉聲道:“大人,末將即刻發兵,堵了歸化城東門,多爾袞堵北門,趙率教堵南門,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狼狽而逃!”
孫承宗算算時間,道:“好,你即刻發兵!炮兵隨后趕上,歸化城只要是拿下了,就絕不會再失!有這座歸化城在手,北方的邊患就算解決了八成!”
“遵命!”
滿桂沒有聽到其他,單膝跪地大聲道,立即又起身離開。披風鼓蕩,若有金戈聲。
滿桂一走,張之極道:“大人,炮兵也已經準備好了,不過起碼要五六天才能到歸化城,是否現在就走?”
孫承宗望著北方,搖頭道:“不著急,先看看。”
張之極一怔,雖然孫承宗臉色上看不出什么,但他忽然有種直覺,似乎,孫閣老對這一戰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這個時候,林丹汗與尼克魯還在輪番的糊弄著大明的‘議和使團’,千方百計的想要探出什么,自然是漫天要價,不斷的試探。
這個‘議和使團’主要的任務就是拖延時間,與察哈爾周旋,里面又多是察哈爾的細作。這兩撥人扯來扯去,其實就是在演戲,說給那些他們之外的,明朝‘議和使團’的其他人聽的。
有幾個是真心想要‘議和’,是前前后后,費盡心思,他們自認為可以的條件都擺了出來,一口答應,恨不得立刻畫押。
但以前錦衣衛,現在隸屬于軍情處的人,暗中冷笑的看著,伺機在城里走動,聯絡暗樁,悄悄的在城北門聚集。
當天晚上,林丹汗擺脫了其他人,與尼克魯來到城頭上,看著滿天繁星,感覺著燥干的天氣,一臉煩躁道“我最討厭大漠的夏天,仿佛能帶走我的一切……”
尼克魯穿的簡單,拿著扇子,微笑道:“大汗無需急躁,明人有冰塊,到時候帶些回來便是。”
林丹汗一聽到這個就渾身舒泰,大笑道:“哈哈,說的是!到時候,每一個兒郎都要有,等我們日后踏破長城,再也不受這鬼天氣的氣了!”
尼克魯笑著,等了一會兒,瞥著林丹汗,道:“大汗,你有沒有覺得,最近有些奇怪?”
林丹汗一怔,道:“奇怪?有什么奇怪?”
尼克魯眉頭微微皺起,面色思忖的道:“我也說不出來,但總覺得,近來有些過于安靜。”
尼克魯到底是聰明人,雖然眼下的情形看不出具體的不對勁,還是敏銳的感覺到了。
林丹汗聽著他的話,立即也變的小心,神色沉著,道:“你們這一說,我也覺得,明人退的太干脆了,太徹底,這個議和使團,似乎有點……”
“隨意!”
尼克魯接著道,神色凝重如墨,道:“按理說,這樣的議和,明朝肯定要派一個尚書才夠格,現在居然是一個六品小官,并且是說來就來,簡直太過隨便,仿佛明朝朝廷根本不知道!”
林丹汗背后已經陣陣發冷,道:“你說,明人到底有什么陰謀?難不成他們還要再次開戰嗎?”
尼克魯旋即又自信一笑,搖頭道:“十萬大軍,說戰容易,可說了不戰后再戰,那是萬不可能的。明朝一而再的推遲開戰,直到現在完全撤兵,肯定是因為內部有了內訌,不得以撤兵,他們想要再開戰,哪怕以前那些主戰的人,也不會同意……”
林丹汗聞言神色微松,一臉同意的點頭。
明人開啟的戰端不比他們,前前后后的準備太多,即便是糧草一項,沒有兩三個月根本籌集不來,如今已經拖延了一個多月,想要再來一次,不管是糧草還是士氣,都沒那么容易了。
林丹汗臉上雖然有些放松,心里還是惴惴,看著尼克魯道:“那你說,明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盤?既然大戰不起,議和不是唯一的出路嗎?難不成他們還真的不擔心本汗時不時南下寇關,攪的他們不得安寧?”
尼克魯同樣在沉思,好一陣子,才抬起頭,道:“我也不知,不過既然明人不能戰,那么一切都還是我們說了算!”
林丹汗聞言,臉上迸射出殺機,冷笑一聲,道:“說的沒錯!不管明人有什么陰謀,我親率大軍,一力破之!”
尼克魯點頭,肅色道:“大汗,不能再等了,明日就整軍,大軍壓入土木堡,不管是戰是和,咱們都要最多的好處,決不能繼續任由明人高高在上,今后,北方,大汗說了算!”
林丹汗胸中立即有萬丈豪情鼓蕩,恨不得沖霄而起,他強壓著,雙眼怒睜,道:“好,明日就整軍,發兵土木堡!”
尼克魯見林丹汗肯聽他的話,心里最后一絲不安也放下。
正如他所說,明朝想要開戰,只能一鼓作氣,若是稍有遲疑,那就只能退兵,硬著頭皮上,那就是大敗之局!
這是行軍作戰的常識,也是規律,神鬼莫能變之。
第二天一大早,似乎已經習慣了酒肉管飽,肆意放肆的歸化城,突然響起了激切的鐘鳴聲。
“怎么了?一大早……啊……”
有人睡在馬背上,一睜眼就摔了下來。
“是大汗,大汗在集合……”有一個睡眼朦朧,望著汗帳方向,喃喃自語,然后又睡了過去。
“不管不管,繼續喝,非要喝出個勝負來不可!”有幾個人東倒西歪的躺在一起,依然拿著酒壺嚷嚷。
這個時候,林丹汗與尼克魯,娜木鐘站在城樓上,看著城里稀稀拉拉,懶散的人群,都是一臉愕然,而后難堪。
足足半個時辰,四處集合匯總起來,居然不到萬人!
林丹汗的馬鞭揚起,一遍一遍狠狠的打在一個千戶臉上,怒聲道:“這還是我大蒙古國的戰士嗎?誰準他們這么放肆的!”
那千戶站立不動,等林丹汗出夠氣了,才道:“大汗,兒郎們近來都有些松散,宿醉未醒的比較多,現在……真叫不起來。”
尼克魯也很意外,沒想到這才短短不過十天,蒙古最優秀的戰士居然上不了馬了!
林丹汗又狠狠抽了幾鞭子,轉向尼克魯,氣喘吁吁的道:“現在怎么辦?”
尼克魯沉吟一聲,道:“也不在一時,眼下最要緊的就是下禁酒令,不準任何戰士再碰酒!”
林丹汗知道只能如此了,看著眼前的七個千戶,冷聲道:“還不快去!”
“是!”七個千戶戰戰兢兢,連忙跑出去。
林丹汗的脾氣向來不好,也就是這種時候勉強忍得住,要是其他時間,早就殺人了。
幾個千戶剛走,一個哨兵突然跑過來,急聲道:“大汗,半個時辰前,長城上的大籃子突然又升起了,一些地方出現明人的蹤跡,都是在一些山頭,高處,在我們百里外就有!”
林丹汗與尼克魯臉色突變,兩人齊齊趴在城墻上,睜大雙眼,用力向南方看去。
自然是看不到什么,但兩人昨夜就警惕明朝的陰謀,現在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觸及他們敏感的神經。
林丹汗轉頭,看著尼克魯,緊擰著眉頭,道:“你說,明人想干什么?”
尼克魯現在也不明白,目光沉吟,面色變幻,道:“大汗,先不要著急,立即將戰士們集結起來,隨時應對可能出現的事情。然后命所有探子散出去,摸清四周所有情況!”
林丹汗這會兒是有些慌亂,察哈爾的戶丁,能上馬的戰士并不多,如果與明朝血拼一場,不管勝敗,察哈爾都將沒落,十年八年起不來!
“快去!”林丹汗對著身邊的親衛大吼,面色猙獰,他真的急了。
那親衛嚇了一大跳,連忙道“是!”
林丹汗身后不遠處的娜木鐘也是臉色微變,她還從沒見過林丹汗這般模樣。
幾乎是在下一刻,整個歸化城都亂了,這座青色的大城,呼號聲此起彼伏,不知道多少人還醉醺醺的,萬分不滿的被拉扯出來。
并且,從城內無數的騎兵飛出,如網的散開來,奔赴四面八方。
尼克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烈,還是道“大汗,不要急,還是我們昨晚商定的,再大的陰謀,我們也能破了!”
林丹汗這個時候哪里還聽得進尼克魯的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轉身下樓。
他也是歷經百戰,到了這一刻,他有強烈的不安感,甚至已經能預見什么了。
尼克魯神色微慌,匆匆跟著下城樓,跟在林丹汗身側。
他頭上禁不住的冷汗,腳步都有些虛浮,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