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喝了口茶,周應秋思忖半晌,折中道:“你的辭呈別說我了,就是孫閣老也接不了,皇上還在神龍府,我給點事,你去南直隸走一趟,見見皇上,再見見那位老先生。”
沈珣一聽,認真想了想,站起來道:“多謝閣老周全。”
周應秋搖了搖頭,他最近壓力也極大,對于沈珣,他倒不是想周全什么,只不過沈珣去留對朝廷,對‘新政’干系重大,不得不慎重。
孫傳庭不在,周應秋坐了一會兒,出了班房走進傅昌宗的班房。
傅昌宗是一腦門子官司,強打精神,處理著堆積如山的政務。
見周應秋進來,也沒有在意,兩人關系近,比內閣其他人交流更多。
周應秋與傅昌宗在一邊的茶桌坐下,不等喝茶,周應秋就嘆氣道:“沈幼玉的老恩師寫了斷恩信,他準備辭官了。”
幼玉,沈珣的字。
傅昌宗眉頭一挑,道:“有人在背后唆使?”
周應秋端起茶杯,喝了口,才道:“還需要挑唆嗎?整個大明都如一鍋沸水,別說一心治學的老先生,就是深山老林的都被驚動,咱們的麻煩才剛開始。”
傅昌宗想起傅濤的事,搖了搖頭,道:“沈幼玉雖然不是皇上潛邸老臣,但在禮部也有五六年,是皇上看重的人,孫白谷現在更是倚重,他要走了,朝廷非大亂不可……”
周應秋倚靠著椅子,看著門外無休無止的雪,道:“孫白谷那邊惱怒還好說,我擔心的是皇上,如果皇上也認為孫白谷沒有能力擔當這個重任,那局勢就會又一變。”
傅昌宗聽出味道了,道:“你是覺得皇上還有別的預案,有人或頂替孫白谷?”
他們二人都在朝廷最高處,俯看整個大明官員,有什么人能替代孫傳庭,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
思索一番,周應秋搖頭道:“暫時還沒有人能接替孫白谷,我擔心的是,皇上或許有的別的想法,借此大亂,對大明再犁一遍。”
傅昌宗神色微緊,久久不語。
周應秋見傅昌宗也不清楚,道:“你兒子的事情還好說,小懲大誡就是,問題是,朝廷不穩,還需沉得住氣。”
傅昌宗默默點頭,片刻道:“我知道,你注意一下,有什么情況要及時把控,不能出現大事件,否則朝廷就更被動了。”
周應秋自然明白,道:“各省的壓力也極大,有幾個巡撫給我發了私信,話里話外也是去留,必須要想些辦法了。”
傅昌宗目光閃爍,道:“今年國庫會相當充裕,皇家銀行那邊正在準備一種債券,由朝廷擔保,向民間借錢,三年五年附帶利息歸還……錢糧充足了,工部可以先行動起來,各種水利,官道等工程繼續,然后朝廷擬定的幾大政策先緩緩,隱下來,推動有大義的政策壓一壓,再不行,就對緬甸開戰,轉移國內的注意力……”
周應秋知道,傅昌宗說的這些是不得以的辦法,但孫傳庭未必愿意用對外開戰的辦法轉移朝野注意力,他沒有糾結這個,斟酌著道:“這個債券倒是可以,能加速對民間藏銀的替換,盡快建立干凈,穩定的貨幣市場秩序……”
周應秋顧左言他,也算是對傅昌宗的安慰了。
兩人閑聊著,對朝局,政務漫不經心的談著,卻也是在等待孫傳庭的回來。
沈珣的辭官,最終還是要孫傳庭來決斷。
孫傳庭去城外觀察了今年的雪災,一回來就聽到這樣一個‘噩耗’,不曾多言,只道:“依周閣老之言。”
這樣就將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輕輕松松的決定了。
第二天,沈珣就打著回鄉探親的旗號,離京,向著杭州方向匆匆趕去。
不說現在朝廷是多事之秋,年關將近,各部門一堆事,單說大雪紛飛,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有必要這個時候突兀的探親嗎?但楊錦初剛走,沈珣突兀又離京,自然是謠言四起,喧沸于天。
孫傳庭坐鎮內閣,無動于衷,致力于推行政務,任由謠言滿天飛,朝野沸沸。
過了十二月,大雪飄飄,冰天雪地之下,京城依舊熱鬧非凡。
汪喬年從內閣回到大理寺,正拍打著雪,管家就忽然跑過來,急吼吼的道:“老爺老爺,出事了,太老爺沒了!”
汪喬年臉色大變,轉身急聲道:“胡說!兩個月前還好好的,怎么就沒了!”
管家瞥了眼里面,拉他出來,低聲道:“家里的信還沒到,但外面都說是給您氣的,有人去給太老爺說,說說……說您是破壞祖法的元兇之一,是本朝九大佞臣第四,太老爺一口氣沒上來,就去了!”
汪喬年身形一晃,差點倒地。
管家連忙扶著,急聲道:“老爺,快點回去吧,消息已經傳過來了,外面都說太老爺是您活活氣死的,宗祠家老已經在商討,準備拿您回去問罪了啊!”
汪喬年哪里顧得上其他,推開管家,不顧風雪,急匆匆的向家里跑去。
汪喬年父親是萬歷二十一年的進士,當年因為‘國本之爭’被罷,但清名尤盛,也是一代文壇大家,朝野備受尊崇,因為汪喬年的關系,沒少被追贈。
現在他‘被兒子活活氣死’,這等忤逆不赦的大罪,沒多久就從浙江嚴州府傳到南直隸,而后傳到京城。
一時間,京城嘩然,汪喬年剛剛回到府邸,一封封彈劾奏本已經出現在孫傳庭的案頭。
孫傳庭緊急召集眾閣老商議,拿著十幾封彈劾奏本,面沉如水。
孫承宗罕見的也過來,看過這些奏本,沉吟不語。
靖王,傅昌宗,周應秋等就更難說話了,不說事情真假如何,單說現在群情洶涌,汪喬年想要再留下是萬萬不能了。
汪喬年不同于沈珣,他是內閣閣臣,相對獨立的大理寺卿,他要是一走,不說大理寺的改革會出問題,對內閣的影響就非常可怕,無異于斷掉了孫傳庭一只臂膀!
如果那些人乘勢追擊,輿論熊熊如烈火燃燒紙下,可能孫傳庭也要擔起責任,灰溜溜走人。
孫傳庭要是倒了,整個內閣都會垮,最終后果就是朱栩十多年苦心孤詣的‘景正新政’毀于一旦,一切又回頭了。
“你們怎么看?”孫傳庭道。
大廳內安靜無聲,壓抑沉寂。
孫承宗抬頭去看,在座的諸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眉頭不禁動了下。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上任之初,孫傳庭就表達了想要更換內閣的想法,這個內閣的諸人,幾乎全是守成有余,開拓不足。
孫承宗不得不開口,道:“楊錦初,沈珣的事情,我來做,我會寫信,嚴厲斥責他們的兄長與恩師。”
眾人眉頭頓時一抬,面色微松。
要是論資歷,講輩分,這位孫閣老那在大明是首屈一指,誰能不給幾分面子,他要是居高臨下的斥責,怕是沒幾人有膽子反駁。
如此一來,沈珣,楊錦初的事情倒是可以解決,剩下就是汪喬年了。
所謂汪父被汪喬年活活氣死自然是假話,汪喬年是有名的孝子,從未聽聞汪父反對‘新政’,逼迫汪喬年辭官。
但在這個風尖浪口,自然無法去分辨這些,還得另尋他路,必須保住汪喬年,不能讓他在這種情況下狼狽辭官。
為人子,‘孝’之一個字能殺死多少人,按照規制,汪喬年得辭官回鄉,守孝三年,這不走也得走。
傅昌宗等對視一眼,能說什么?
孫傳庭看著眾人,眉頭同樣深深鎖著。汪喬年要是去了,對他來說會是重大的打擊,后面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送他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