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埋頭想著心事,有個五、六歲的孩子跑上前來,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下擺,遞過來一塊大餅道:“仙姑,這塊餅子送給你。阿娘說,是你救了我們全族人的命。”
她手里這塊餅是青稞面做的,抖一抖還能掉下來細小的冰碴子,卻已經是難得的糧食。許多人包裹里拿出來的是拳頭大的粗饃饃,在寒冷的天氣中早已硬得像石頭,扔出去能將人后腦勺砸出坑來。
寧小閑笑瞇瞇地接了,反手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小盒點心送給她道:“謝謝啦。姐姐身上沒有甚好吃的,這盒點心送給你罷。”那孩子歡喜地道了個謝,接過點心奔了回去。她順著孩子的身影看去,果然看到幾個蒲氏族人對她露出的感激、敬畏的眼神。
這時身旁有人靠了過來。寧小閑長長地嘆了口氣,才低聲問道:“你為什么會背叛陰九幽?”
走到她旁邊這人,自然是公輸昭了。
公輸昭笑了笑,先陪她走了一小段路。路面的積雪已經被隱衛清了出去,露出底下的沙礫和巖石。他低頭望著腳下很久,才反問她:“你覺得,什么是魂魄分身?”
這個問題,她還真沒有想過。這種學術層面的問題,一直都是涂盡和長天討論的內容,她一文科生,需要知道嗎?她試探道:“是魂修的一縷神念?”
“若只是神念,魂修與一般修士又有什么分別?”公輸昭搖頭,“魂修所分出的化身,每一個魂魄都幾乎是健全完整的。放到獨立的肉身上,那就是一個獨立的人。”他看了看寧小閑的臉色平靜,知道她還不能體會這些話的真正意義,“我便這樣說吧。強如長天君。只要他能從縛龍索中掙脫出來,再造強大的肉身都不是問題,可是他和千萬修士一樣。都破不開這生魂之謎。”
她心中一動,驀地想起了初隨云虎商隊上路的時候。長天曾經喚醒過一個稻草人陪她喂招練習導引之術。那時她很驚訝這東西居然能跳能打。后來長天才告訴她,他賦予了這稻草人極不完整的魂魄,還是從兩只小蝠妖捕殺的禽類身體中抽取出來的,所以沒有自主行動和思考的能力,只能聽憑他的指揮,若是放在人身上,那就是一副活死人的狀態。
即便如此,當時她也驚訝得不得了了。當然那不過是長天信手而為罷了。他和陰九幽為友為敵這么多年。于魂修之道,亦了解頗深。世上真正的知己,是你的敵人,無非就是這層含義了。
可就算是長天,到現在也無法憑空創造出完整健康的魂魄,只有陰九幽分出來的化身,每一個都具有完整的“色、受、想、行、識”,每一個化身都擁有獨立觀察、感觸、思考、行動和學習的能力。這是一個獨立的“人”區別于其他人的最顯著特征。
可是這樣的“生魂之謎”直指造物之能,是只有造物主才能擁有的偉大能力,古往今來不知道出現過多少驚才絕艷之輩。可到目前為止,貌似只有陰九幽真正破解其中的關鍵。從這個層面來說,他是當之無愧的奇才。只可惜。他創立的這種神通,從一出世就將自己推到了所有人的對立面上。
這廝就是個反人類啊。“所以呢?”
“所以從根本上來說,任何分身都有資格成為獨立的人!只不過我們一開始就擁有了陰九幽本體賦予的記憶。”公輸昭苦笑道,“一開始,我以為自己就是他。用他的方式思考,用他的方式去做事。直到許多許多年后,才真切地明白我不過是本體的一個工具罷了。可悲的是,連‘可悲’這種情緒都是那個時候才被激發出來的。”
她心中驀然一動:“等一下。你說原先是用陰九幽的方式去行動?那么魂魄分身有修煉神通的能力么?”
“這問題,問得極好!”他贊許地看了她一眼。“陰九幽被關在玉笏峰的那上萬年中,幾個分身的修為頓時停滯不前了。不是我們不愿意修煉。而是無論吸收了多少魂力,神通都沒有寸進。當覺醒了自我之后。才明白這原本就是陰九幽的手段。”
“雖然沒有先例,但他本能地防備地分身的叛變,因此我們每一個分身被制造出來時,都不具備修煉魂道的能力。”
他說得雖然平淡,然而寧小閑皺著眉回味這句話,卻越發品出一種難言的悲愴來。在古代華夏,帝王是最孤獨的人,因為手握大權卻誰也信不過,便自稱“寡人”或者“孤”,可是他們至少還有自己可以相信。然而陰九幽呢?他居然已經到了連自己的分身都不再信任的地步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也只能用可憐來形容了。
哦,她怎么忘了,這家伙已經不是人了。
公輸昭沒有注意她沉思的表情,接著道:“陰九幽的本體和分身之間,以及分身和分身之間都有獨特的聯系方式,所以我知道,他終有一日會破峰而出,在此之前,分身們要替他掀起大陸北部的戰爭,以積攢魂力。我自然不能讓他們得逞,所以幾乎每次都搶先下手,奪走了戰場上的魂力,其他分身應該早有發覺,否則不會派人來調查千金堂。”
寧小閑奇道:“你為何要背叛陰九幽?”
公輸昭冷冷道:“背叛?你心思靈巧,真的想不到個中原因?”
她沉默不語。
“我們既能被理所當然地造出來,也就能理所當然地被他收回去,重歸于虛無。”公輸昭漠然道,“我們不過是工具而已。誰會管握在手里使喚的工具是什么心情?農夫手握鋤頭開墾荒地的時候,會顧惜手中的鋤具崩壞磨損嗎?偏偏在他被封印不久,我就自我覺醒了。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活著,這種感覺有多么美好,像你們這樣生來就擁有自我的人,根本無法理解。”
“擁有過了,便再也舍不得放棄,是不是?”
“不錯。”公輸昭道,“他出來之后向所有分身發出了訊號,惟獨我沒有響應,反而避而不見。說到底我不過是個分身而已,怎及得上本體的強大?跟他正面抗衡的結果,只可能是被他收回去抹去意識,重新變成識海中的涓涓細流罷了。對我來說,那便是形同死亡。”
“只有真正活過了,才明白活著有多么美好。寧小閑,你能理解嗎?”
她點了點頭:“所以你在他脫離玉笏峰之前成立了千金堂,并四處收集天劫中的劫雷,以期對他造成致命傷害?”
“陰九幽的魂魄之強韌,常人根本難以想象。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自爆元神之外還有什么辦法能殺掉他自己。”公輸昭傲然道,“身為分身,雖然無法在魂修之途上再進一步,然而陰九幽卻沒有限制我在其他方面作出努力。因此我鉆研的乃是煉器之道,天劫中的神雷,尤其是滅魂神雷直考人心意志,陰九幽昔年渡劫時也險些死在這一關上,因此對他的影響必然很大。”
“我花了三千年時間精研煉器之道,創出了巧器之途,又琢磨和篩選了一千多年,才最終選定滅魂神雷作為殺滅陰九幽的手段。蓋因我明白,再相見那一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聽到這句話,她忍不住回頭,深深地凝視他。公輸昭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好,此刻閃動的光芒蓬勃璀燦,越發令人沉醉。她看懂了,那里頭是對活下去的渴望和執著,這一路走來面臨種種危機時,她也有過這樣難以自抑的渴望。
沒想到呢,這個被神秘和鬼才光環所圍繞的千金堂堂主,原來也只是個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可憐人。
公輸昭突然輕輕笑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寧小閑嚇了一跳。眼前這個可是陰九幽的分身呢,莫不是有讀心術?
“你雖然聰明,但卻把情緒都寫在臉上了。”公輸昭好笑道,“我活了這么久,看人猜心的本事還是有幾分的。我卻不須你來同情,即使我現在就死去,身后事也早已安排好了。”
她心中一動,想起長天前不久問過的那一句“陰九幽已快將你迫入絕境了?”,若有所悟。“你北上大雪山,是來尋我,還是躲著陰九幽?”
他淡淡一笑:“都有,憑著我的直覺,陰九幽的真身快要來尋我了,畢竟那十萬修仙者的魂力還握在我手中,他若想實力突飛猛進,必然要將它都拿到手。我原本想著,若這世上還有人能幫我對付陰九幽,那一定是巴蛇了。可是當我看到你們的時候卻得到了意外之喜,若說原來的把握有四成的話,現在至少漲到了六成。這個機率,已經值得一搏。”
她不置可否道:“你就那么確定,長天脫困而出之后,一定會尋陰九幽的晦氣?”
公輸昭輕輕瞟了她一眼笑道:“別想從我這里探口風,有什么想知道的自己去問長天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