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少了個聒噪源,寧小閑正松了一口氣,耳邊卻傳來長天的警告道:“別對這孩子心存憐惜,他是多木固的兒子。”
她心中微微一凜,突覺有人窺視,抬頭看去,卻見慶忌坐在不遠處,正向這里望來。
他的眼神陰郁中還帶有兩分瘋狂,兩人目光相觸,寧小閑忍不住有些心驚,長天已然道:“慶忌生性多疑,方才那一番作態打不消他的疑心,我們的計劃要提前。”
多木固接任大牧首的第二天,就宣布了東遷的計劃。
從老首領逝世一直到繼典之前,他只是暫代其職,直到接過了開陽斧的那一刻起,才算是真正當家作了主。
毫無疑問,這個計劃遭到了強烈反對,包括黑崇明在內的六大長老、四部妖領,都站出來勸阻,還有人抬出了祖制來說道。怎奈多木固這次態度出奇地強硬和堅決,只聽了不到一小會兒,就執起開陽斧,將那個站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念著祖宗規矩的人劈作了兩半,血花飛濺到他臉上,將他的笑容襯得格外猙獰:“誰還有意見?只管上前來說!”
旁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此事就此一槌定音。
多木固輔佐老首領管理治下已有多年,在族中威望深重。寧小閑翻閱他的資料時,發現奇楠城的建立就是遵循了他的建議,并且是從人類當中找來了好些工匠,完善了城市的布局規劃,并且借鑒了仙派治理城市的模式,否則奇楠族建起來的城市恐怕在一周內就會被糞土給掩埋起來,這些原本居無定所的妖怪。哪里知道建起一個偌大城市還要考慮行兵供水,考慮各種臟污垢水的排瀉問題?
再說軍備。如今奇楠巨象身上披掛的重甲,超過半數是多木固在兩百余年前聯合了一家人族煉器大派,專為巨象量身訂制的,重量減輕了三分之一,但論堅固程度卻要再上一個檔次,將奇楠巨象大殺器般的特色進一步發揮出來。當然這些具甲的價格也跟著水漲船高。因此多木固也說服了老首領。讓奇楠宗開放領地,與內陸通商,將草原上的特產販去外地。以賺取維持奇楠宗生存的更多資本。
多木固領軍三百余年,奇楠宗的領地爭亂也減少了許多,雖不能說外寇秋毫無犯,但至少盜匪流禍的程度減輕了許多。
因此哪怕是多木固執意東遷。也仍有一大批擁躉和死忠來支撐他的決定。若是赤兀惕初來乍到,就想與他這經營了數百年的兄長奪權。那才真叫不自量力。多木固亦明白這一點,所以雖然惱恨這個幼弟,卻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
這個消息通過黑崇明傳到寧小閑耳中時,她聯想起前幾日在郊外與多木固分食烤雕時的對話。哪里還不明白?
她一時哭笑不得道:“東遷這念頭,該不會是我那幾句話幫他下定了決心吧?”
長天好笑道:“傻丫頭,怎地把渾水往自己身上攬?世上哪有人能替旁人做出決斷?多木固意愿早決。只不過是借你之言替他自己堅定了信心,畢竟奇楠族生活方式奇特。要舉族東遷到全新的地界生活,對他這一宗之長來說,壓力亦是極大。”
東遷日期已經定下,就在七日之后。
消息在城內不逕而走,當天傍晚她從窗口看出去時,發現往來的居民都是行色匆匆模樣,店鋪生意反倒比平時更熱鬧了,成衣店、果子鋪吆喝得更兇,但生意真正好的卻是各式米面糧鋪。
對一個建立了數百年的老城來說,不少奇楠宗貴族都在這里深扎根系,置辦了許多產業,現在突然要被人連根拔起,那就是拿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別提有多么不爽了。可這是大牧首親自做下的決定,他們哪里敢反對?幸好前段時間已有風聲傳出,所以許多居民已經將行鋪轉結,換成了現錢。
奇楠城內如此,猶自生活在莽莽大草原上的奇楠族人,比如十部妖員就沒有這般麻煩了,只消將氈帳和隨身物品一裹,往象背上一放,家當就收拾好了。此時處境最尷尬的,反而是附屬種族,因為奇楠宗對待附屬妖族的態度還算寬厚,這棵遮蔭的大樹要是從此不在,弱小的種族還不知要怎樣被其他妖怪蹂|躪。
一道命令下來,整個奇楠宗就像一鍋燒開了的滾水,熱熱鬧鬧、紛繁雜亂。
偏在此時,外頭又有兩道消息傳來――土倫族再次襲擊了兩支商隊,這一回事發地點,可是離奇楠城不足三十里。
第二道消息,仍是土倫族作祟,它們居然還順道搶掠了奇楠族的一支小小分部!
接到這兩個消息時,多木固的臉色都黯沉下來。如果說這些流匪原本是在獅群旁邊伺機打打秋風的鬣狗,那么現在它們已經打算登堂入室,反客為主了。這讓奇楠宗如何能忍?
此刻他全神貫注于整族東遷,最不愿額外生事,這些狼崽子大概也得了風聲,知道奇楠族要離開了,對領地的控制力必然減弱,所以頻頻越界生事。可是多木固也知道自己東遷的決定并不甚得人心,若不應對這些形同挑釁的舉動,族內反對的聲音恐怕要更大了。
這種情況下,赤兀惕突然站了出來,向多木固道:“小小土倫族而已,何須兄長出手?我領三部前去,給他們一點兒厲害瞧瞧即可!”
這一舉動大出多木固意料。赤兀惕剛剛歸宗,正應是韜光養晦的時候,怎會打算在此時嶄露鋒芒?要知道此戰贏了也沒有多少功勞,若是輸了,那赤兀惕在奇楠宗中的聲譽可就要一落百余丈了。
不過三部、七部現在力挺赤兀惕,多木固自然不介意他帶領這些人出去攻打妖狼族。并且他這一舉動,的確也是為大牧首分憂的。多木固想來想去,都沒想明白這小子的用意,也只能當作這小年輕想立軍功想瘋了吧?
當天下午,赤兀惕就率領三部的奇楠騎軍,離開了他這趟回來還待不足三天的奇楠城。
他站在附近的山丘上回首凝視了很久,嘴角噙起了冷笑:自第一次逃亡起,這是他第三度離城了。不過,在這一場戰斗結束之后,他就再也無須離開。
奇楠宗大牧首的繼典儀式都已結束,并且接下來又即將舉族東遷,那么原本聚在這里的賓客,從哪里來就還要回哪里去,商驛館頓時冷清不少,只有寧小閑身后的扶搖商隊,由于她這女主人接受了多木固晚宴的邀請,因此還會留下來再多盤桓幾天。
這天傍晚,有人敲響了商驛館的門,傳的卻是黑崇明長老的口訊,說的是下午多木固和慶忌公子突然為了某事爭執起來,音量還不小。寧小閑將人打發走了,才笑道:“當真是天助我也。”
他們的計劃說起來也很簡單,只有三個步驟:赤兀惕驗血歸宗、赤兀惕出城,以及不動聲色地殺掉多木固。如今前兩步都已經順利走完,可以說大局已定,只差最后一著。
此時天色漸暗,對面的茶鋪子里卻有個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寧小閑蹙起秀眉,猶疑道:“那莫不是……傅云長?”
仙匪有數人斃命在城東的泥坑中,傅云長隨身攜帶的雷擊木也遺落在那里,她還以為這家伙也遭遇了不測,哪知道現在還能悠閑地坐在這里喝茶。他自己據了一桌,沉凝若石,恰好和周圍繁忙的人群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怎么回事?
傅云長在這里已經坐了小半天,連伙計都過來給他斟了第五杯馬奶。他偶爾注視街上行人,卻從未抬頭去看對面的商驛館。
直到夕陽西沉,才有個人走到他桌前,哈了下腰道:“這位公子,對面館內有人請你相見。”
來了。他放下茶碗,跟這人走了過去。
商驛館內很冷清,原本住在這里的賓客幾乎都走光了,偌大的圍院居然在春光中呈現出一點點蕭瑟來。最后一個關門而出的老頭子,退出去之前沖他友好一笑,無牙的嘴像個大洞。
他緩步走了上去。
樓上未掌燈。昏暗的光線中有個苗條的身影向他伸了伸手:“請坐。”
他盯著眼前這張陌生的面龐一小會兒,才試探道:“寧小閑?”
對面女子明若秋水的眸中有精光一閃,微微后靠道:“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果然是她。他答道:“昨日看到你從附近走過,背影有些眼熟,卻不好就上前相認。”
她嘴角微微勾起:“今日好相認了,怎么干坐在茶座上?若我未見著你呢,豈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她笑得雖然溫和,他卻聽得了不對,皺眉道:“你我數年未見,緣何一打照面就冷嘲熱諷?”
寧小閑定定地看了他兩眼,輕嘆道:“青兒和你的孩兒呢,如今何在?”
“他們很好,被我安頓在距此七百二十里之外的槊平鎮。”
“既如此,你怎么不同樣好好安頓了禾老四他們,緣何讓他們拋尸野外,死后尚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