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雪比去年要來的早來的多。
長安城街上覆蓋的積雪尚未清理,人在其上面留下雜亂的腳印,而積雪也隨著鞋腳進了郭家的大宅。
郭家的人在一個深夜回到了長安城,就像離開時那般悄無聲息,天亮的時候便如同先前一般融入長安城的日常生活中。
門前攀爬上馬石的頑童被門子呵斥,叫賣的貨郎被從角門走出來的仆婦婢女喊住,圍著挑挑揀揀,趕著騾馬的家院說說笑笑而出,這是郭二老爺要去田莊,下了雪總要去看看。
街坊四鄰驚訝又覺得理所當然,偶爾有人上前打招呼探看,但并沒有引發圍觀。
郭家是替皇帝做事的,如今長安府人盡皆知。
郭大將軍當年之所以突然卸職回家,其實是為了養護避難民間的皇帝。
再也沒有人嘲笑郭家武將粗鄙,唯有稱贊忠勇。
郭二老爺和郭三老爺對這個贊譽很是不習慣,覺得以后欺負人不太方便,提議舉家搬遷換個地方住,被郭大老爺罵了一通老實了。
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寵辱不驚才是真英雄,這是郭大老爺告誡郭家諸人的,日子也如同郭大老爺所愿恢復如常,但是.
廳堂里響起幾聲野雞叫,這野雞色彩斑斕肥美,什么都不用加直接燉了就味美之極。
野雞是不錯,不過來歷讓人頭疼,郭懷春伸手按了按額頭,視線從地上的野雞移到旁邊椅子上坐著的婦人。
“你是跟戈大人認識的?”郭懷春道。
婦人身材矮壯面色黑黝黝,臉上帶著淳樸的笑:“是的呀是的呀,郭大將軍,你忘了,俺男人跟你也是拜過兄弟磕過頭的....”
郭懷春抬手道:“停停停,我郭懷春到底跟多少人拜過把子啊?也太隨便了,這里沒外人,這位大人你好好說話就可以。”
婦人笑道:“這個理由方便嘛,要不然我說是郭大將軍你的遠房親戚?”
怎么都行吧,郭懷春視線轉向站在婦人身旁的男孩子,男孩子瘦小,穿著粗布破襖,臉上黑乎乎臟兮兮,視線盯著野雞,眼睛瞪得溜圓,似乎第一次見,不知道是好奇還是饞,有口水流下來,他抬起袖子擦了,嘴邊便露出白嫩的肌膚
“這位就是...”郭懷春按了按額頭道。
“我叫兕子。”男孩子聽到了忙轉過頭說道,對著郭懷春揚起笑臉,“我今年十三歲了,我爹上山打獵跌死了,我跟我娘活不下去了,我爹臨死前說....”
“好好好...”郭懷春再次抬手制止,“怎么連詞都不改一下?還有這話應該讓你娘來說...”
“我娘讓我說。”兕子說道,神情高興又得意,“我娘說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我說的好說的清楚,我來說,郭大伯,求求你看在我死去的爹的面子上...”
說著噗通跪下來,就要去抱郭懷春的腿,還好郭懷春動作快將腿抬起避開了,饒是如此也還是嚇了一跳。
“行了行了,起來起來。”他道。
兕子便應聲是站起來,臉上的烏黑被淚水又沖洗幾道:“我還有好多話可以說呢,我在路上還學了乞丐們唱的討飯歌,我唱的可好了,你問我如今為何落到這般地步,哎,銀錢用完了...”
說著果然唱了起來,郭懷春一個頭兩個大,揚聲喚管家。
吳管家從門外跑進來,郭懷春三言兩語吩咐了,讓他帶著這母子二人離開。
廳內安靜下來,遠遠的可以聽到那男孩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是吳管家?是管家的?我和我娘你多多照顧啊,我們孤兒寡母...”
郭懷春搖搖頭甩走寒戰。
“竟然是個話癆。”他道,“奇怪,從來也沒有聽聞小皇...”話出口又忙咽回去。
現在的皇帝可只有一個,不能亂說話。
旋即又頭疼。
這個薛青怎么把人送這里了,把他這里當什么!這是欺負老實人啊。
門外有腳步聲,郭懷春斜了一眼看去,見郭三老爺在外探頭。
郭三老爺見他看過來便擠眉弄眼。
“哥,又來一個投靠的啊,這個孩子,需要定親嗎?”他道。
郭懷春道:“滾。”
郭家大宅旁的雜院里空房子不少。
“這里就是...”吳管家指著一間小院道,話說一半便不說了。
意思大家都明白。
這里自然是皇帝避難時曾經住過的地方,小院修整的干干凈凈,門上加了鎖子。
“這里你們不能住,這里是我們整個長安城都供起來的地方呢。”吳管家揣著厚厚的袖子說道,向后邊走去,“宋嫂子被她女兒蟬衣接進京城了,她家的房子空出來了,你們住這里。”
婦人牽著兕子連聲應是:“怎么都好,怎么都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好。”
大雜院這邊不比郭家大宅,到處是積雪,伴著孩童們的笑鬧砰的一聲,幾塊雪球砸過來。
吳管家惱怒的跺腳:“頑皮!”
前方的一堆孩子們便做鳥獸散。
兕子倒是開心的撿起地上散落的雪球:“娘,我也要玩。”
婦人笑哈哈的道:“去吧。”
兕子便高高興興的舉著雪球向那群孩童追去。
吳管家道:“這孩子倒是不認生。”
婦人笑道:“山里孩子野慣了。”
吳管家笑而不語半點也不問這婦人來自哪里的山,身為郭家的管家,當然知道郭家現在的門庭,那可不是隨便一個山頭的人就能來借住的呢。
本著不問不說不殷勤不疏離的態度吳管家安置這婦人便離開了,剛走到后門前,見一個兔耳帽從墻邊探出,緊接著女聲清脆。
“吳管家,我娘讓我來問大老爺在嗎?”
吳管家矜持的臉上頓時散開笑容:“暖暖啊,你們要出門啊?”
帽子上的兔耳點了點,暖暖面容長開幾分,但不知道是不是吃的太好了,依舊肥嘟嘟,看著這邊眼睛眨啊眨。
“去吧去吧,車已經備好了,不用問大老爺了。”吳管家擺手道。
暖暖哎了聲轉身蹬蹬跑開了。
吳管家回到廳中,郭懷春還坐著發呆,地上的野雞也在撲騰。
“老爺,我把這個拿下去?”吳管家問道。
郭懷春回過神哦了聲,又狠狠道:“給我燉了送過來,我好好補補。”
“爹你補什么?”郭寶兒從外進來,將手里的鞭子一甩扔在桌子上,道,“給我也補補。”
“你補什么補。”郭懷春沒好氣道,看著她的斗篷鹿皮靴,“你又哪里跑去了?下雪也不在家安生。”
郭寶兒道:“我去找柳五兒了,爹,柳五兒可能瘋了。”
柳老太爺張狂的快瘋了才是,郭懷春哼了聲,那薛青當了皇帝,跟他有什么關系。
“那柳五兒竟然請了一堆的先生來讀書,據說還頭懸梁錐刺股,搞得要考狀元似的。”郭寶兒撇嘴道,“我喊她出來玩,她竟然說國之重任什么不能耽于玩樂,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有什么國之重任。”
郭懷春聽得頭疼,沒有理會,郭寶兒并沒有停下說話。
“爹,說道重任,你給那個...給皇帝寫奏章了嗎?問問到底什么時候讓我從軍去當將軍?”
“那宋嬰當初還能答應我呢,她難道不如人家....”
郭懷春一拍桌子:“滾。”
來路不明的婦人和男孩子,沒腦子的女兒,還有亂叫的野雞都離開了,廳內終于恢復了安靜。
郭懷春坐在椅子上,看著外邊的雪景一臉愁容,這日子怎么的確還跟以前一樣,沒個消停的時候!
造了什么孽啊。
相比于郭懷春的愁容,柳老太爺則是滿面歡喜,手中的金球轉的飛快。
“老太爺,問清楚了。”一個管事低聲道,停頓下,“春陽少爺離開京城之前的確是見過陛下的。”
“爹,那這是什么意思?是陛下趕走他了?”另一邊坐著的柳家老爺面色不安低聲道。
柳老太爺道:“要是陛下趕他走,他早回來了,就憑他那臉皮....”說著一笑,“這分明是陛下交代他去做事了。”
是這樣啊,屋子里坐著的人都松口氣,氣氛重新變得歡喜。
“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私密。”
“這個千萬不要去打聽了,裝作不知道就好。”
“只交給我們春陽少爺去做,豈不是說,我們春陽少爺獨得盛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