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玲瓏悄然進了榮德堂。
這個時辰,沈氏正領著一雙兒女在正和堂里給太夫人請安。
有頭臉的大丫鬟都跟著去了正和堂,碧彤額上頂著一塊明顯的紅腫淤青,不宜出去見人,憋憋屈屈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聽到敲門聲,碧彤忙去開了門。
見了來人,碧彤微微一怔:“玲瓏,怎么是你?”
玲瓏是顧莞寧的大丫鬟,平日常出入榮德堂,和碧彤也算熟絡。聞言嘆道:“我聽聞你昨日挨了夫人的掛落,今日特意過來看你。”
一邊細細打量碧彤的額頭,一邊蹙眉道:“瞧瞧你這額頭,傷得可不輕。怎么也不擦些藥,要是留了印記,以后就別想在主子面前露面了。”
碧彤苦笑一聲:“我不過是個皮粗肉厚的丫鬟,哪里就這般嬌貴了。”
頓了頓又道:“夫人這幾日心情不好,我正好借著養傷避一避。也免得無意中沖撞了夫人。”
語氣里不免流露出幾分怨氣。
玲瓏從荷包里取出藥膏,塞到碧彤手里:“就算要避上幾天,也得用些藥膏。”
裝著藥膏的是半透明的玉白色瓷瓶,晶瑩通透,握在手中涼意沁人。
碧彤也是識貨之人,瓷瓶一入手,就知道不是凡品,忙笑著將瓷瓶還回來:“怎么好意思要你這么貴重的東西。”
玲瓏抿唇一笑,親熱地按著碧彤的手:“不瞞你說,這是小姐特意讓我送來的。我若是這么拿回去,差事沒辦好,少不得要被小姐數落。好碧彤,你快點將藥膏收好,就當是幫我這一回了!”
這番話,聽的碧彤受寵若驚,心里熱乎乎的。
真沒想到,小姐竟這般細心,特意讓玲瓏送了藥膏來。
相較之下,夫人就顯得太過冷漠寡情了。
她自十歲起就進了榮德堂,在夫人身邊伺候了六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夫人一發怒,照樣拿她這個大丫鬟撒氣,讓她沒臉。事后問都沒問一聲,更別說送什么藥膏了。
玲瓏人如其名,心思最是敏銳剔透。
見碧彤神色復雜,玲瓏很快便猜到碧彤在想什么,面上卻故作不知,口中勸慰道:“我們做奴婢的,生來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不高興了,少不得拿我們這些丫鬟出氣。你也不必太過介懷了。”
碧彤自嘲地苦笑一聲:“你說的是。在主子眼里,我們就和屋子里的物件擺設差不多。”
有誰會在乎物件擺設的心情?
“這倒也未必。”玲瓏故作不經意地笑道:“小姐待身邊的人可好的很。平日里溫和隨意,從不責罰。我們有個頭疼腦熱的,小姐會特意讓人請大夫來瞧瞧。要是家中有事了,只要稟報一聲告假,小姐從沒有不準的。”
“小姐還對我們幾個說過,等過幾年,會為我們挑一門合意的親事,還會為我們準備豐厚的嫁妝。”
碧彤眼中流露出艷羨之色。
身為丫鬟,最大的奢求,就是遇上這樣一個寬厚的主子。
玲瓏看著碧彤,若有所指地說道:“小姐從不虧待任何心向著她的人。只要肯為小姐出力做事,將來有什么事求到小姐面前,小姐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碧彤心里悄然一動,下意識地握緊了瓷瓶。
玲瓏特意來找她,不止是送一瓶藥那么簡單吧……話里話外透出的意思,實在值得琢磨……
小姐和夫人,雖是嫡親的母女,素日里卻不親近。這幾天更是針鋒相對,火藥味十足。夫人在太夫人那里吃了掛落,還是因為小姐的緣故……
夫人執掌著侯府中饋,她在夫人身邊做著一等丫鬟,是天大的體面。本不該生出別的心思。
可是,小姐是府里唯一的嫡女,身份矜貴。若是能暗中討了小姐歡心,日后說不得就會有一份好前程。
府里的親娘老子兄妹,都能得到格外的照拂。
小姐到底想讓她怎么“出力做事”?
玲瓏深諳“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拋了個誘餌出來,不再多說。很快將話題扯了開去。
碧彤隱隱有些失望,又暗暗松了口氣。
……
鄭媽媽一番苦心勸慰,果然起了作用。
接下來幾日,沈氏對顧莞寧一意練武的事不再過問,一門心思地打點沈青嵐父女的住處。
琳瑯隨口說著聽來的消息:“夫人挑的院子,離榮德堂頗近。原來的院名,夫人嫌太過俗氣,改做了歸蘭院。”
歸蘭院?
顧莞寧心中默念兩次,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這倒是個好名字。”
蘭和嵐同音,歸蘭院,寓意著青嵐歸來。
沈氏對沈青嵐果然格外上心。
顧莞寧沒有掩飾話語中的嘲諷。
琳瑯心里也有些忿忿不平,低聲道:“不過是堂舅爺家里的姑娘,夫人也太上心了。聽說不但改了院名,里面所有的家具擺設也都換過了一遭。夫人的庫房快被搬了大半。”
依柳院里的擺設優雅奢華,樣樣精致。大多是太夫人私庫里的搬來的,夫人沒怎么過問。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表姑娘,夫人倒是這般用心。
兩相比較,委實讓人心中不痛快。
顧莞寧倒是沒放在心上,淡淡一笑:“這點小事,不值得生氣。”
“小姐,你也太大度了。”琳瑯低聲嘟噥:“這位沈姑娘還沒來,已經惹得你和夫人起了口角鬧了別扭,這都幾日沒說話了。要是真的來了,日后還不知要生多少口舌是非呢!”
“想生是非,也得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顧莞寧目中冷芒一閃,聲音里透出冷意。
她是定北侯府的嫡出小姐,是顧家最矜貴的女兒,是京城最耀目的世家貴女。
前世是她太過天真,被沈氏幾句好聽話和沈青嵐的惺惺作態蒙騙住了,不知做了多少傻事……
否則,區區一個西京來的沈家表姑娘,憑什么壓著她的風頭,踩著她往上爬?
“小姐,”琉璃快速地走了進來稟報:“沈家五舅爺和表小姐,已經坐船到了碼頭。現在正坐了馬車往侯府來。夫人命人來請小姐現在去榮德堂。”
定北侯府的馬車已經在碼頭上等了四天,今天總算是等到了沈青嵐父女。
顧莞寧隨意地嗯了一聲,卻沒動彈。
琉璃略略一怔,看了琳瑯一眼。
小姐這是怎么了?
夫人可是急著催她過去呢!
琳瑯不疾不徐地說道:“既是貴客要到了,小姐總得裝扮收拾妥當了再過去。免得夫人覺得小姐怠慢了貴客。你去打盆熱水來給小姐凈面,再叫瓔珞來為小姐梳妝。”
琉璃也是個機靈的,聞言頓時反應過來,忙笑著附和:“是是是,貴客來了,小姐總得盛裝相迎,方顯得慎重。奴婢這就去叫瓔珞過來。”
……
沈氏也在對鏡梳妝。
大丫鬟碧環心靈手巧,為沈氏挽了個流云髻。因著沈氏喜素雅,發髻上只插了一支精巧的發釵,點點流蘇垂至耳邊。
碧玉殷勤地捧來一襲新衣:“夫人,這是今年剛制的春裳。是上好的蜀錦制成的,色澤繁復不失優雅。夫人穿上這身新衣,也顯得氣色更好看些。”
沈氏嗯了一聲,由著碧玉伺候更衣。
收拾妥當后,沈氏打量鏡中的自己。
柳眉淡掃,輕點朱唇。
薄薄的脂粉,巧妙地遮掩了眼角細細的皺紋。
梳妝更衣后,鏡中的女子美麗優雅,容光煥發。
時光待她格外優厚,十幾年的光陰,只給了她成熟的風韻,并未讓她蒼老。
沈氏眼中含笑,心情頗佳,賞了碧環碧玉各一個赤金手鐲。兩個丫鬟滿心歡喜地謝了恩。待鄭媽媽進來后,便識趣地各自退下了。
“鄭媽媽,我這樣裝扮如何?”沈氏像個十幾歲的少女一般,明知道自己的美麗,依然心存忐忑,迫不及待地想從他人的口中得到肯定和贊許。
鄭媽媽笑著夸贊:“夫人這樣穿戴,看著和沒出閣的時候差不多。”
沈氏抿唇一笑,眼中閃出異樣的光芒。
“說起來,老奴也有些年頭沒見五爺了。不知道五爺現在是何模樣。”鄭媽媽又笑著說道:“好在五爺和嵐姑娘待會兒就到了。”
沈氏心情愉悅,笑容也比平日深了許多:“等了這么多時日,總算是把他們父女盼來了。”
正說著話,顧謹言便來了。
沈氏笑吟吟地對顧謹言說道:“阿言,你五舅舅和青嵐表姐就快到了。我們一起去門口迎一迎他們。”
其實,應該先打發丫鬟婆子在門口等著。沈青嵐父女到了,沈氏再出去相迎也不遲。這才是定北侯夫人應該有的做派。
看著沈氏迫不及待的樣子,鄭媽媽默默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顧謹言先是乖巧地點了點頭,然后說道:“姐姐還沒來。母親,我們等等她。”
沈氏笑容一頓,皺了皺柳眉,輕哼一聲:“我早就打發人去叫她了。偏她事多,到現在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