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事就是這么奇怪。
假如在一天以前,不,哪怕半個小時以前,有人告訴林三酒她將會被活埋的話,她恐怕都只會冷笑一聲,叫出龍卷風鞭子來的——
但是現在,她手里正攥著一張寫著49號的號碼牌,坐在一棟大樓的天臺邊上,兩條腿在空中一晃一晃地,靜靜等待著被“活埋”的時刻到來。
追著路虎一路跑出了小區以后,她很快就把小五的蹤跡給跟丟了;試探著又朝前走了不知多遠,當她回頭的時候,已經徹底看不見那一片落腳的居民區了。
這一點只是匆匆地從她腦海中滑了過去,林三酒只瞥了一眼就迅速回過頭,目光牢牢地釘在了不遠處的前方——她的注意力,已全被眼前的一切給抓住了。
荒蕪下來的都市廢墟,連道路的痕跡都被卷土重來的自然給吞沒了。荒草從碎磚的縫隙里探出頭,斷裂的電線從千瘡百孔的樓體上垂下來,冷風呼呼地從破洞一樣的窗戶里穿過。
清晨的天空已經逐漸地白了起來,在青白的天光渲染下,失去了人類活動痕跡的世界看起來靜謐而慘淡,正像是林三酒經歷過的許多個末日世界一樣,看起來沒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不是一個地方,與這副末日景象格格不入的話。
“那……那是……”季山青雙手仍環繞著她的脖子,趴在她背上喃喃地問道:“那是什么地方?”
“你先給我下來。”林三酒將他從自己背上剝了下來,喘了一口氣,又看了一眼遠方,這才略微帶著幾分不確定地說道:“這兒……大概是一個副本吧?”
……如果真是副本的話。那么這個地方也有點太張揚了。
如果說眼前這一切就像是一幅招貼畫,那么此刻在遠遠的前方、幾幢折斷倒塌的樓體之后,這幅畫不知被人給撕下去了一個角——接著,又把另一幅風格完全不同的畫面一角給貼了上來。
灰暗而無生機的人類建筑殘殼,如同一盤被推翻的棋子一般坍塌在一塊兒,火焰與濃煙留下的黑色熏痕,在黃黃的荒草中一直蔓延出去——直到一塊碧綠青翠的草地。忽然突兀地接管了下一片空間。
在那片草地后方。一塊顯然被精心打理過的土地,在天光下看起來好像閃著光似的新鮮;土地被翻成了整齊的一道一道,每隔一段距離。就會伸出幾支翠綠綠的嫩芽來——盡管世上所有暴露在空氣中的食物都不能再吃了,但這兒看起來仍然明顯是一片農田。
一直當林三酒走到跟前的時候,她才發現農田占地很廣,一眼望出去。幾乎看不見它的盡頭在哪兒;只有天邊極遠處淡成了水墨一般的高架橋,還在昭示著這兒仍然曾經是人類都市。
“……簡直像是在做夢。”季山青低低地咕噥道。
林三酒沒應聲。帶著幾分謹慎地走近了。
農田里不知誰開出了一條窄窄的小道,二人順著小道望進去,目光很快落在了一座干凈潔白的小屋前。林三酒瞇眼看了看豎在它前方的一塊木牌,只見上面正用幾種文字寫著“哈瑞的農場”——呼了一口氣。她回頭對禮包說道:“果然沒錯,真的是副本。”
也只有副本,才會這樣體貼地照顧到不同世界的來客了。
“副本啊。”季山青望著被漆成了奶白色的雙層木屋,臉上浮起了懷念之色。好像覺得這一切都很親切:“……那咱們進去嗎?”
“當然不進了,”林三酒被他嚇了一跳,轉身像趕鴨子似的朝他擺擺手,“……這片土地上還沒有什么異狀,說明咱們還沒正式進入副本,趕快趁著現在走——”
“你確定嗎?這位小姐?”
話沒說完,一個渾厚的男音就從背后猛地響了起來。
這就激發副本了?我們可還沒進去呢……
林三酒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轉過了頭——或許是由于精神狀態不穩,潛力值也跟著受損了,所以她壓根就沒發現背后的小屋里什么時候走出來了一個人。
來人大概四十來歲,臉頰紅潤,穿著一件牛仔布襯衫,領口里還系著領巾。不管是外貌還是打扮,他都是一副十分標準的美國南部農夫模樣——胳膊倚在欄桿上,這位大概就是哈瑞的農夫笑著朝二人道:“……這位小姐,你想走隨時都能走,但要是不聽我把話說完,你可就錯過好事了啊。”
林三酒抬起一邊眉毛,雖然嘴上應了一句“哦?”,腳下卻一連退開了好幾步。
“等等,先別走啊,你們看。”哈瑞忙叫了一聲,隨即走出屋子,將木牌轉了一個方向。它露出的背面,被密密麻麻刻了一行又一行的小字:“……看完這些,你就知道為什么你不應該走了。”
“……哈瑞農場,人類的福音,進化者的諾亞方舟。”季山青一邊伸長了脖子看木牌,一邊輕聲地念道:“哈瑞農場一方庇護所,是您在風雨中最可靠的伙伴。您在末世之中遇見了敵人嗎?來這里,我們遮掩您的行蹤;您在末世中沒有地方住?來這里,我們為您準備好了休息的床;您遇上了糧食短缺?來——”
“等等,糧食短缺?”林三酒立刻打斷了這大段大段的廣告詞。
老實說,或許是發瘋太消耗體力,她其實肚里早就有隱隱的饑餓感了——本來還不覺得怎么嚴重,但被這么一提醒,她才發覺從哈瑞農場小屋里,此時正隱隱散發出一陣陣的食物香氣,真勾得她眼睛都有些綠。
“來這里,我們安全健康的養分。”哈瑞笑瞇瞇地點點頭,將季山青沒說完的話給接了下去。“沒錯——在這兒,你不必擔心食物的問題。”
林三酒“嗤”了一聲,覺得對方大概真把自己當傻子了。
“既然這兒不是強制型副本。那么咱們現在就走吧。”林三酒因副本所吃的苦頭已經夠多了,因此她壓根沒有理會身后的哈瑞,只是拉起了季山青抬步就走。
“誒,等等呀,你怎么不信我呢?”哈瑞似乎有點著急地揚起了聲音,“我寫得多好啊——喂,喂!你們走得也太快了點兒吧?”
林三酒健步如飛。沒過一會兒就與那個哈瑞農場副本拉開了遠遠的一段距離;農夫哈瑞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于幾乎成了天邊飄蕩著的一點回音:“……餓得不行了的話,我隨時歡迎你回來啊——”
季山青一直到農場完全看不見了的時候,才愣愣地回過了神來。
“姐。你真的不仔細問問嗎?”他小心地問道,“畢竟那是個副本……”
“就因為是副本才不能信任呢。”林三酒生硬地打斷了他,似乎沒有想到禮包的老家也是一個副本:“……以我經歷了這么多末日世界的經驗,我不信我還能被餓死。”
當她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其實還是很有底氣的——畢竟她自從來到了“葷食天地”以后,一直還沒動用過她的諾查丹瑪斯之卡。
既然諾查丹瑪斯之卡能夠吸收一個小范圍的末日因素。那么只要將食物表面上沾染到的“地穴顆粒”全部吸收掉不就行了嗎?
林三酒覺得這個理論很可行,在找到了一處隱蔽地方歇下腳以后,隨即迅速地叫出了一包從紅鸚鵡螺帶出來的黃油烤羊肉餅。
剛剛被解除卡片化的烤羊肉餅,立刻呈現出了它被變成卡片前那一刻、剛剛出爐的狀態——騰騰的熱氣里。撲鼻而來的油香里混著蒜、蔥花、孜然和濃濃奶味,酥皮金黃,別說禮包了。連一眾被她幻想出來的人物們,都直勾勾地盯著烤餅而蹲了下來。
在諾查丹瑪斯之卡上的小電池數字達到了1.5就不再增長了以后。林三酒立刻抓著烤餅一角就要往嘴里塞——
“等等!”季山青猛一眨眼,好像想到了什么而突然合身撲了上去,一把將熱乎乎的餅給握在了手里。面對著林三酒的目光,他忙解釋道:“姐,你吸收的過程不也是在空氣中進行的嗎?為了保險起見,你再吸收一次試試,看還有沒有了——”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忍著嘴里洶涌泛起的口水,林三酒又用諾查丹瑪斯之卡在烤餅上掃過了一次。
這一次的結果,幾乎叫她驚掉了手里的餅——剛剛才只吸收到了1.5的地穴顆粒,而這一次不知為什么,數字竟然一下子跳到了4.5。
“啊……看來比我想象的還嚴重。”季山青盯著數字,也不由有點傻;想了想,才忽然重重地嘆了口氣:“……就算把之前的顆粒都吸收掉了,也沒有用。食物本身就暴露在空氣里,除非你能在真空環境下將它進行凈化,不然根本無法杜絕二次污染。而且別的不說,一小塊沒有地穴顆粒的干凈地方,在這兒的大氣里立刻就成了一個‘低洼地帶’,受到吸引而流過來的地穴顆粒反而更多了……”
不死心地又試了幾次,林三酒終于無奈地發現,禮包說的都是對的。其實根本不必用上諾查丹馬斯之卡檢查,只需要將食物再次卡片化,卡片的標題就會從阿蔥娘的黃油羊肉餅變成受到污染的黃油羊肉餅——
至于他們從超市、民居中找出來的密封食物,就更幫不上一點忙了;雖然里頭的食物都隔絕了空氣,但林三酒總不可能連同著塑料袋和鋁罐都一塊吃下去。
在荒廢了的城市中又兜兜轉轉了幾天功夫,一點水米都沒敢打牙的林三酒,終于有些挨不住了。
為了維持她的能力和體力,她每一日的消耗都是很大的;更別提這期間還遇見過幾次墮落種,卷入了好幾場戰斗——眼下她的狀態雖說還可以應付,但食物與飲水的問題,卻像一塊厚重的烏云一樣,每過一天,便沉甸甸地往下壓一點。
沒有了食水補充以后,林三酒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枯了下去,肌肉與脂肪都在飛快地分解著,逐漸顯露出了她枯瘦的骨頭輪廓。
在一個與平時沒有兩樣的清晨里,當林三酒睜開眼好幾秒后發現世界都還是黑著的時候,她終于嘆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走吧,”她的嗓音干啞地對季山青吩咐道:“……咱們去哈瑞農場。”
為了以防萬一,當初在離開的時候二人已經把哈瑞農場的位置給記了下來;因此一路找回去的時候,除了因為林三酒體力不濟而走得有點兒慢之外,其余的倒也順利。
再一次見到林三酒,農夫哈瑞顯得毫不驚訝。
雖然早就預料到他們還得回來,不過他卻并沒有露出一副“我說什么來著”的神色,只是熱情地就要將二人給迎進去——即使每走一步眼前都要花一陣,林三酒依然在進屋之前警惕地停住了腳。
“全世界的食物,都被污染得不能吃了,即使是新種出來的也一樣。”她扶著季山青的胳膊,連說話都感覺有些使不上勁兒似的:“……你倒是解釋解釋,為什么你這兒還有東西吃?”
“哎呀,”這位面色紅潤的農夫騷了搔帽沿下的頭皮,“……我可沒說過我有東西吃啊。”
“什么?你明明——”
“不不,小姐,你別誤會。”哈瑞笑著安撫了一句,“我這里能為你提供的是生命所需的養分——這跟食物是不同的。”
“什么意思?”
“凡是暴露在表面與空氣中的,都會受到污染不假,但是在層層沃土之下,卻還是干凈的呀。”哈瑞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想你看到農場兩字就誤會了,以為我在這種的是菜或糧食——但其實我種的是人。”
……連一向聰明的季山青,都一點也沒聽懂。
“在這個副本里,你會有幸在農夫的手中變成一棵植物——從最深的土地中汲取營養,當你完全破土長成的那一刻,你便又是一個充滿活力、能量旺盛的人了。每經歷一次這樣的種植與收獲期,都最少可以維持一個月的精力呢。”哈瑞一邊說,一邊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張號碼牌,遞給了林三酒:“來……每一個種子種下去的時候,都需要我精心的養護,所以想要被種進地里,就必須要排隊……你前面還有七個人,再等一星期,就能輪到你了。”
林三酒覺得,自己此時臉上的神情一定很不好看——但是猶豫了幾秒,她到底還是接過了號碼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