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既似呢喃又像呻吟般的愉悅嗓音,仿佛籠著一層蒙蒙的輕紗,沙沙地摩擦著人的耳膜與神經,直教人后背上都泛起了一片酥酥麻麻。在聽見歌聲時,林三酒總是忍不住想起水蛇一般的軀體,在交互纏繞時的輕滑觸感。她模模糊糊地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以前從沒聽過這首歌;這個念頭從腦海中一浮起來,又像一片煙霧般被風吹散了,無影無蹤。
她意識恍恍惚惚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進了泥潭里,傳來了“啪嗒”、“啪嗒”的水濺聲。
太陽不知何時慢慢升了起來,冷冷地浮在身后的半空里,不管在陽光中走多久,始終也察覺不到一絲溫度。
林三酒抬起頭,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重水簾。在隱隱約約、水波似的色塊中,一個人影從地上彈跳起來,拔腿就跑;她茫然地望著那一個影子越來越小,隨即對準他輕輕扣動了扳機。
她甚至不必如何瞄準,就看見一線鮮紅的血躍進了天空里,像一條甩上半空的紅色圍巾。
血,是她看得最清楚的東西。
半聲尖尖的哭,從左側什么地方抑制不住般地響了起來,像被射下天空的一聲鳥鳴。林三酒平靜地轉過頭,向那片民居望了一眼。
隨即她調轉槍口,將子彈朝那個方向猛然傾瀉了出去——玻璃霎時碎成無數碎片,雪片般嘩啦啦地傾倒下來;然而槍火并不停,一槍又一槍地射進窗戶,擊碎了無數物件和煙塵。一道尖聲哭叫頓時又一次響起來,里頭有人跌跌撞撞地躲閃著,突然間尖叫聲戛然而止——一個人影啪地一下被子彈的沖勢推上了墻,軟軟地滑了下去。
林三酒摸了摸溫熱的槍管,感到好像有幾根頭發黏在了臉上,癢癢地不舒服。她抬手抹開了頭發,再一瞧,手指上已經染了一片血紅。
那自然不是她的血,但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又是在哪兒被濺了半臉血的。她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自己來時的路上,潑濺開了長長一條血跡;視野里,橫七豎八的尸體倒伏在馬路上、垂下天臺邊,甚至還有吊在電喇叭上的,像是一條條倒掛的肉豬。他們與肉豬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在他們身下,正緩緩地漫開了一片濃濃的鮮紅的海洋。
那婉轉柔軟的歌聲,像貼著靈魂一般滑了過去,飄落在遠方的天空里。她默然轉過頭,在呢喃一般的女聲陪伴下,慢慢地順著街道往前走去。
裝填子彈、瞄準目標、扣動扳機。
在槍口噴出的怒火下,一條條人影四散而逃,有的躲在大樓角落里、有的藏在室內沙發后、有的瘋狂地朝遠方跑;然而不管他們怎么躲藏,只要是出現在她視野中、被她聽見了響動的,總是會由一顆子彈穿透額頭或胸膛。
眼前一聲又一聲沉重的槍響,被靡靡的女音纏繞著,逐漸升入天空,成為回蕩在鎮上的一陣長風。凡是林三酒走過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一道充滿恐懼的急切腳步聲,在不遠處一條小巷里咚咚地響了起來,目標似乎正是前方一棟居民樓。林三酒至今為止,還從未進過居民樓;在這些花生鎮鎮民看起來,或許樓房內是唯一一個安全之處了。
她停下腳步,將自己掩在墻角后。她才一停下來,那道腳步聲頓時加快了速度,近乎瘋狂地撲近了那棟居民樓;在他快要進門時,林三酒驀然一露頭,一槍穿透了那個男人的背影。
她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那男人像蟲子一樣掙扎著漸漸死去,面上與其說是沒有一絲表情,不如說更像是一片夢游般的迷茫。
哦,對了,她現在確實是走在一個夢里。
林三酒輕輕走上去,從那個尚未完全斷絕氣息的男人口袋里抽出了一盒火柴,順手揣進了自己的褲兜,隨即再次踏上了前方的道路。
剛才她盡量不殺人的時候,這個鎮子里充斥著躍躍欲試的惡意;在她制造了一片片尸山血海以后,還活著的人卻全都不再有動靜了,仿佛只會躲在暗處緊閉雙眼、一聲不出。
如果這兒不是一個夢,她還能下得了手嗎?
林三酒心頭忽然浮起了這個問題。仿佛是為了回答自己似的,她又一槍轟碎了身邊一棟居民樓上的窗口;在飛濺的、沾染著鮮血的玻璃碎片中,一個人影被子彈的力道從窗邊打飛起來,重重栽回了窗下。
一個女人聲嘶力竭的尖叫聲,終于破開了她耳中渾渾噩噩的那片霧氣,顯然已經不知道嘶喊了多長時間。
林三酒慢慢轉過身,順著聲音來源的方向,看見了一只柱狀的黑色電喇叭。
“你們,你們不要躲了,聯合起來,她只有一個人,一桿槍……”
她站在黑色電喇叭不遠處等了一會兒,然而沒有人“聯合”起來。她有點兒失望地舉起槍,一顆子彈就打穿了喇叭;她望著電火花噼噼啪啪地閃爍起來,隨即劃燃了一支火柴,朝里頭扔了進去。
轟地一下,在女聲忽然拔高了嗓音的歌唱里,柱子似的電喇叭被火徹底包裹了。
她依照這個辦法,將路邊一支一支的電喇叭全點燃了。火勢迎風而漲,連地上厚厚黏黏的鮮血也不能阻止它飛快的蔓延;這個鎮子早就沒有自來水了,不知在風中干枯了多久。一棟棟陳舊的老樓很快就被火勢染紅了面龐,在極度高溫中吱嘎噶地扭曲了身體,騰起無數道滾滾黑煙。
剛才被驅趕進了居民樓中的幸存者們,在尖聲哭叫中紛紛奔逃出來,又被一顆顆呼嘯的子彈打中身體,接二連三地倒在了燒紅的天空下。
林三酒站在歌聲、血泊、尸體、哭號與火勢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混合了硝煙與鐵腥的氣息流進了五臟六腑,滾燙得讓她手腳發顫。
現在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去做了。
血與火的兩種紅,糾纏著染遍了半座城鎮,漸漸侵蝕下去,一點點將整座鎮子都化成了一片血紅地獄。在這片地獄里,只有唯一一個人影仍然穿行在火海之中。
在找到余淵的時候,他四周的一切都已經被火燒得扭曲發紅了,鋼筋、木架全在搖搖欲墜。
林三酒幾步走了上去,將他輕輕從地面上抱了起來。他的身體被烘烤得溫熱極了,軟軟地落進了她的懷里;她低下頭看了看余淵的手腕,卻發現“稻草”二字消失了——她剛剛一皺起眉毛,一個久違了的女聲突然傳進了她耳朵里。
“恭喜,你的夢境劇情已完成。你即將離開本次夢境劇本,完成劇情的獎勵已經發放至你的身上了,請在夢境劇本外查看。”
完成了?
她一激靈,剛才腦海中像是蒙了一層紗簾似的模糊感突然漸漸散開了,一切都再次重歸清晰。
“完成了,”意老師喃喃地在她腦海中說道,“完成了!終于完成了!”
林三酒怔怔地坐在地上,懷抱著余淵,兀自沒有反應過來。
“這就完成了?”她低聲問道,“我……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劇情線是什么,怎么會這樣就完成了夢境劇本?”
“你知道。”意老師忽然放輕了聲音,“至少在你的潛意識里,你很早就知道了。”
“是什么?”
火光漸漸地從林三酒眼前淡化、消散,好像即將扭曲著消失了。夢境劇本看起來果然快要結束了。
她問出了這句話之后,自己卻突然反應了過來。她望著一片漆黑從地平線上蔓延過來,逐漸吞噬了花生鎮上的火光與樓房,毫無笑意地低聲一笑:“我明白了。真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故事。”
“你明白了?”
“用俗套的說法,大概是要屠龍拯救世人的少年,最終變成了比龍更兇暴的惡魔。”她說到這兒,用眼角輕輕掃了一眼正在不斷消逝的花生鎮,聲音越來越輕。“不過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不應該這么說。這只是一個清道夫的經歷罷了,甚至稱不上是一個故事。”
當她話音落下的時候,花生鎮終于徹底被黑暗淹沒了,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漆黑洪流。只有余淵仍然在她懷中靜靜躺著,微微地溫熱著,與她一起被卷進了眼前一片不存在光的黑暗里。
……如果他死了的話,還會跟自己一起離開夢境劇本嗎?
林三酒突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查看過他的脈搏,其實還不能確認他一定就死了,不由忍不住激動起來;然而就在她要伸手去摸余淵脖頸的時候,她卻像是被一股暗流給卷了起來似的,神魂與身體都一起被高高拋起,與余淵被各自沖散了,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當她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她是被緩緩推動的觸感驚醒的。
這一次,她從真正的現實中睜開了眼睛。
入眼的是一片昏暗,頭頂上似乎遍布著低垂龐大的巖石,在昏暗中形成了一片嶙峋黑影。她分明記得自己是在一片平地上昏睡過去的,此時卻不知怎么來到了一片巖石下方。身下的地面,正像一截滾梯一樣推著她望前滑動出去;隱隱約約地,身邊還響起了進化者們零零落落的聲音。
在前方等待著這一批進化者的,是轟然一片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