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平靜之中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當然,在回憶錄倉庫里沒有白天黑夜,回憶也未必會按照24小時流動,阿全只能通過一塊顯示AM/PM的電子表來判斷;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就戴上眼罩,假裝自己在黑夜中睡覺。副本生物不需要睡覺,也睡不著,他便在腦海里想象各種自己可能會做的夢。
不過那三個活人——姑且說都是活人吧——倒是和他不一樣,每天一半的時間他們都在各自的房間里,閉門不出地睡覺。
阿全有點擔心他們是不是有什么密謀,他不好意思去看林三酒的房間,就去看季山青和余淵,結果發現他們確實在睡覺,睡相還不太好看。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好像也不急著走了,似乎都很享受度假村的生活。
這與他們之前的態度不太連貫,有點奇怪。
不過……萬一,就說萬一吧,他們改變主意,愿意留下來養老的話呢?
阿全忍住了給他們送去新回憶錄、讓他們保持新鮮勁兒的沖動。
從雪白飛船突然闖破了倉庫屏障、掉進來的那一天開始算起,正好是一個月的時候,又有新的進化者被送進副本里了。
與以往每個被送進來的進化者一樣,這個看起來平淡嚴肅的棕色皮膚女人,肯定也同樣不是泛泛之輩。
阿全早就發現了這一點:被送進來閹割篡改記憶的人,都具有某種不容忽視的長處或能力。拿林三酒一行人所經歷的回憶錄主人來說,屋一柳的頭腦反應都是一流的;謝風在作戰、殺戮上極具天分;就連看起來十分平和、近乎平庸的書店老板,也對末日世界奇特變異的商業運作網絡有既深且廣的認識。
他坐在一疊磚頭上,抱著手里的茶杯,掃了一眼小巷盡頭朝他走來的女人。
阿全其實并不討厭副本被激活。這是他唯一一個“睜開眼”的機會,看看周圍的環境和人;每一次副本都會在不同的地方被激活——似乎都處于十二界內——所以每次他都很期待。
被送進副本的人,在被他讀取記憶之后,也好像都變成了熟悉親切的朋友;只是每每剛一認識,就是與他們永遠道別的時候了。
哪怕下次還有機會相見,也不再是同樣的人了。
與大多數進化者一樣,這個棕色皮膚的女人也沒有意識到,坐在這條小巷里喝茶的閑漢,一個在十二界隨處可見的大眾水準進化者,是一個副本。
其實早在她看見阿全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位于副本里了,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
帶著隱隱的一點防備,那女人在走過阿全面前的時候,飛快地掃了他一眼。
阿全抬著頭,沖她十分友好地露出了一個笑。
“我……我認識你嗎?”她忽然頓住腳,皺起眉頭,面上浮起了疑惑。她的身手不錯,因此比一般驚兔似的低級進化者要鎮定多了。“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這是第一步,意味著記憶與事實的邊緣已經被模糊了。
接下來的一切,阿全都已經做過了許多次,早就爛熟于心了。
你看,每一個人都是被無數各種各樣的經歷,所塑造成今日自己的。有的經歷舉足輕重,對于一個人最終變成什么樣的人,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有的經歷是平常瑣碎、連綿穩定的,潛移默化地塑造了一個人的性格底色。
不管是哪種,阿全都能將手探進去。當一個人記憶中的經歷產生質變的時候,這個人本身,也就一起被悄悄改變了。
打個比方,一個以為自己從小就一直被校園霸凌的人,與一個記得自己始終在霸凌別人的人,當然性格上絕不相同。一個被愛大的孩子,當他以為沒人想要他存在時候,更是能夠在十分鐘內就展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
“十二歲的時候……”那個棕色皮膚的女人,帶著近乎茫然的神色說:“我與媽媽分開了。他們把我媽媽帶走了。”
阿全將一只手壓在她的手上,搖了搖頭,開口時聲音有點啞:“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那女人點了點頭,嘴唇顫抖起來。原本冷淡嚴肅、能力強的成年女人表象,突然融化了,逐漸露出了小女孩受了委屈時硬憋著不哭的神色。
在顫巍巍的沉默中,阿全嘆了口氣。
這就是形成她性格底色的最重要經歷了,培養出一個決定了她大部分命運的特質——那是一種近乎偏執、不討人喜歡的寧折不屈,怪不得她會被送到自己手上來。
更改她的記憶,也不難。并不需要大刀闊斧地刪改編造,阿全的能力也做不到——他不可能讓一個乞丐以為自己過去是女皇——只需要掐掉一些細節、模糊一些印象,忘掉一點該忘掉的,添加一點以前不存在的,再來個張冠李戴,“正確的記憶”就完成了。
在眼下這個例子里,棕皮膚女人的媽媽當年與她分別時的最后一句話,內容被改變得大相徑庭;在母女分別之后,多了幾次從未存在過的電話通話。
僅僅一點點改動,她就會恨起那位拿命維護了女兒的母親。
目送著那個棕皮膚女人走出小巷,阿全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怔了一會兒。這當然是犯罪,無可辯白的犯罪,他能彌補的卻如此之少——甚至連“將槍口抬高一寸”都稱不上。
他盡力留下來的原始記憶備份,如果再也不能回到主人的頭腦里,又有什么意義呢?
阿全不愿意往深里想了,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是個性格上有點軟弱的人。他抱著茶杯重新在一疊磚頭上坐下來,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會像以往許多次一樣,重新回到自己的水果攤上。被他裝在茶杯里的原始記憶備份,會被他小心地倒入一個空白的容器里,形成一個屬于棕皮膚女人的回憶錄。
至少,這是阿全以為會發生的事。
這一次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確回到了水果攤里——但是他不是一個人了。
在他面前,林三酒正抱著胳膊,彎腰觀察著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