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百分之七十不是水嗎?
要是人也能像水一樣蒸發,化作水蒸氣飄上天空,再以水滴的形式落下來,重新凝成個人形,那該多好啊。
……雖然波西米亞一個字也沒說,但在跳躍的火光之中,她被映紅了的面龐上卻清清楚楚地流露出了這樣的信息。她抱著膝蓋緊緊縮在火堆旁,好像打算要盡量縮小自己的身體、淡化自己的存在感,然后趁人不注意蒸發掉似的;至于生火、堆石頭、搭帳篷之類的活兒,自然全都是林三酒一個人辛辛苦苦干完的。
“你也該緩過來了吧?”她坐下來抹了抹汗,“有什么可怕的?這都好半天了。”
波西米亞白了她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我不是早就提醒你讓你走了?”
波西米亞扁了扁嘴,要哭不哭的樣子,一看就是憋住了滿腔的委屈不敢出聲。林三酒見狀嘆了口氣:“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他殺掉你的。”
沒想到這句話卻捅了馬蜂窩。
“你自身都難保了,拿什么保證?人偶師——嗯,大人——會聽你的?”
不等林三酒開口解釋,只聽頭上涼涼地響起了一聲笑。她后脖頸上的汗毛當即豎了起來,剛要跳起身時,地上一片亂磚碎木之間卻冷不防地激射起一個小小的東西;猝不及防之下,林三酒的后背登時就被它擊了個正著。
她猛地摔在地上,感覺胸腔里使勁地發起癢來,仿佛要把肺都一塊兒嗆咳出來的時候,聽見了人偶師明顯輕快得多了的聲音:“……你說得不錯,她確實自身難保。”
波西米亞喉嚨里“咕咚”一聲,又不敢說話了。
“病……病魔?”在咳嗽的間隙里,林三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嘶啞的聲音。她既驚又怒,但仍然不大敢相信人偶師真的會打破承諾殺了她:“……是什么病?”
不必人偶師回答,這個答案她很快就知道了:一種治不好的病。
“阿嚏!”
伴隨著又一聲響亮的噴嚏,幾點唾沫星子飛濺進了火堆里。林三酒半垂著眼皮,慌忙摸索幾下抓住了一卷衛生紙,撕下一塊使勁將鼻子埋在了里頭——由于擦得太頻繁,鼻子上的皮膚已經又熱又痛了;她眼里含著一包淚,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卻還是看見了波西米亞往遠處挪了挪。
人偶師似乎愉快了不少。
“殺了你怎么能比得上折磨你,”他輕輕地說,“你不走也可以,我正好有不少新手段想試試。”
重感冒的痛苦,甚至比真受傷更叫人難受。那種像是把腦子端上火,咕嘟咕嘟煮成了一鍋粥的昏沉,連帶著眼淚鼻涕一起不受控制地往外流的煩躁,幾乎叫林三酒想抓破誰的臉皮。
她一張口,自己都能聽見液體在鼻腔里、喉嚨里的呼嚕響:“你、你這個人,就是太不成熟了……”
波西米亞窸窸窣窣地往后爬遠了一點。
“你為、為什么會在這里——阿嚏!”林三酒重重地吸了一下鼻涕,抹掉眼淚,覺得自己現在看起來八成像是毒癮犯了:“你,你的人偶,跑到那個醫院去干什么……”
僅僅在數秒之間,她的喉嚨就像被馬蜂蜇過似的,腫腫漲漲地擠在脖子里發痛。每說一句話都是令人煩躁的痛苦,但她依然堅持不懈、不知何為放棄地一連換著方式問了四五遍,終于聽見了人偶師又不耐煩又隱隱有點愉快的回答。
“……我是今天下午從那間醫療站里出來的。”
殘破的教堂里靜了一瞬。
林三酒覺得這句話中少了個“逃”字,但她當然不會去求證。她想了想,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小心地問道:“你原本在那間醫療站里……接受治療嗎?”
話剛一問完,后背上突然又被什么小東西給狠狠撞了一下;她猛一擰頭,果然發現又一個病魔消失在了自己身后——剛才她躲過了這幾個病魔以后,就再也沒有留意它們都去了哪兒,現在她倒是知道了,那都是給她預備下的后手。
“別跟個小孩一樣了行嗎!”她喊出這句話時,不僅喉嚨痛如刀絞,而且還涕淚滿面——去掉聲音的話,她看起來大概像是在向人偶師求饒。
第三只病魔作為回應,打中了她的脖子。波西米亞很有先見之明,她退遠了以后,周圍一圈地方就都被清空出來讓給病魔們了。
“是啊,”即使人偶師因為愉快而聲音輕柔,也依舊揮之不去風雨前沉重烏云一般的陰沉感。“十二組織的人昨天把我送進了那間醫療站。”
林三酒背負著三份重感冒,頭腦昏沉不清,呆呆坐了一會兒,猛地抬起了頭。
“他們能殺我的時候不殺我,反而趁我有傷時把我控制住,這真是他們犯的一個大錯。”人偶師沉沉地笑了一聲,某種尖銳肅殺的血腥氣瞬時割破了光影朦朧的暗夜。“……想要用手術把我變成他們的狗,我醒了以后當然要好好報答一下。我剛清空了第二層,就發現有什么無形的東西進了醫療站。”
林三酒想說話,鼻子卻被堵得嚴嚴實實,由于太難受,一張嘴竟有點兒想吐;在她與重感冒搏斗時,誰也沒料到波西米亞竟開口了:“那、那個,人偶師大人……你是怎么通過那些副本的?”
她戰戰兢兢,聲音發顫,想要趁著說話而緩和關系的意圖簡直清晰可見。不過這句話好在卻沒有激怒人偶師——“醫療站里的人不少,什么時候輪到我親自上陣了?”
波西米亞看起來好像快掉眼淚了。
“等、等等,”林三酒總算能說話了,“十二組織一個星期前從山里救出來,又送進了醫療站的那個人……原來是你?”
“救?”人偶師冷冷一笑,“趁人之危暗算我的就是他們。”
這么說來,導致他只能臥床不起的源頭,其實還是數據流管庫那一戰。林三酒腦子不清楚,念頭順著嘴巴就出來了:“奇怪了,那余淵去哪兒了?”
教堂里靜了一會兒。這次林三酒早有預備,在地上一滾就避過了第四只病魔。
“別找我問你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人偶師低低地說,已經猜出了這個名字的身份:“你們那種所謂友情的下水道味真叫人反胃。”
“你別總是這么說嘛,”林三酒身體里仿佛被灌了水泥,她撲通往地下一倒,近乎無賴地問道:“那后來呢?”
“還后什么來?你不是就厚著臉皮,不請自來地出現了嗎?”
“我是跟著你的人偶來的……他在醫療站里干什么?”
“管點你腦子消化得動的事情。”
“過去幾個月你一直在養傷嗎?我倒不知道你也有碧落黃泉的簽證。”
這就屬于沒話找話了。
然而林三酒也沒想到,她這句話一問,卻換來了半晌的沉默。火光噼噼啪啪地在夜色里跳躍著,星星點點的橙亮光點幽幽漂浮在教堂里,隱約照亮了高處那一片巨大的、絲網織成的吊床。二人對視了一眼,又同時抬頭看了看頭上,卻不料被人偶師冷不防的聲音驚了一跳:“再往上看,就挖掉你們的眼睛。”
波西米亞好像恨不得能在原地蜷起來。
“沒有。”過了幾秒,人偶師低低地開了口。“我沒有碧落黃泉的簽證……”
“那你很幸運嘛——”
“我的簽證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
林三酒愣了愣。
“你是不是沒有用它,又隨機被傳送來了這里?”她試圖理解這件事。
“你沒有腦子嗎?”人偶師立刻不耐煩了,“換作是你,你會放著十二界簽證不用,反而隨機傳送嗎?”頓了頓,他又涼涼地笑了:“別說,你的話確實有可能,畢竟你脖子上頂了一塊石頭。”
林三酒已經想不起來為什么當自己發現人偶師也在這兒時候,她竟會覺得高興了。
“那是怎么回事?”她只能忍氣吞聲地問道。
“你聽不懂人話嗎?我用了別的世界簽證,但是卻被傳送到這里來了。”
一句“那怎么可能”還沒有沖出舌尖,林三酒突然一震,從原地跳了起來。她急忙朝波西米亞看了一眼,發現后者現在也正望著自己:“橘子!那個橘子——傳送!”
“你終于瘋了。”人偶師平淡地說。
“我沒有,”林三酒在重感冒的作用下,腦袋幾乎要開裂了,解釋得含混不清:“我們之前在橘子里,不是,是我從一個男人的眼睛里……你來說!”
波西米亞被她推了一把,連頭發都要炸開了。她舔了好幾下嘴唇,總算是把橘園中的來龍去脈磕磕巴巴地說了一遍,林三酒又補上了自己從余淵處、從那個密室副本處聽來的消息。
“這么看來,現在十四個月的傳送機制很有可能出現問題了。”
林三酒皺著眉頭,感覺自己遲鈍昏沉的腦子像個累贅一樣拖著她的思維。“還有……阿嚏!還有,副本也很古怪,竟然有了自我意識和行動能力……”
人偶師難得地沒有再嘲諷她。
“大洪水?”他喃喃地說,“與圣經里的大洪水有什么關系嗎?”
可惜在場誰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那個,你不是有個能夠檢驗信息真假的手下嘛,叫胡什么來著?”林三酒裝作漫不經心似的說,“你把他借給我,讓我去打聽打聽消息……”
即使看不見,她都錯覺自己好像被人偶師投來的一眼給割破了皮膚。
他再開口時,卻讓她吃了一驚。
“有人來了。”人偶師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