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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九號傍晚6點18分的時候,吳倫急忙一閉眼,被林三酒激起的風給吹得滿臉都是頭發。等她撥開頭發,瞇眼朝遠方一瞧,已經連林三酒的影子都瞧不見了;街上就像是打過去了一顆小炮彈,驚得行人紛紛叫起來,如同被引擎掀起的浪花。
她又干什么去啦?一眨眼就沒了。幸虧林三酒對這個世界沒有惡意,要不然,她一個人就能……就能……誒,她能毀壞一個城市嗎?
在吳倫打開出租車車門的時候,她有點兒疑惑地想。畢竟林三酒又不是原子彈,還是和人一樣大,對比整個城市的尺寸來說,就算有威脅,不也就是她身邊那一片地方受影響嗎?不過那個不重要,她覺得林三酒是不會對她生活的這個世界出手的。
她對司機報上了自己家的地址,朝窗外張望著。以前她可舍不得打車,這還是頭一次在出租車上能這么安心,連一眼計價器都沒看……
吳倫想到這兒,掃了一眼計價器,金額是零。
“師傅,你忘記打表了,”她忙提醒了一聲。
那司機沒作聲,伸開計價器。
吳倫坐回去,繼續往外看。她和林三酒一起貼上去的尋人啟事,一張張地從眼前劃過;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坐直了身子,問道:“師傅,怎么從這個方向走?”
司機仍舊不作聲,只望著前方。
這并不算是少見的事情,態度不好、愛答不理的服務人員要多少有多少,連她同事有時候都會瞧著客人打扮再決定理不理會對方,更別提受到質疑的時候了。
吳倫一向有點兒老好人,不愿意和別人起沖突,在心里安慰自己,罷了罷了,就算是繞路又怎么樣,能繞出一百塊錢去?她兜里好幾張一百呢,都是林三酒復制出來的,花了也不心疼。
她忍氣吞聲地又坐了回去,馬路邊的景色越來越陌生,終于漸漸開進了一片工地里。施工時留給車走的路很窄,她往外看時,只能看見橙紅色的工地隔墻。
“這不對吧,這不是我住的地方啊?”
吳倫終于忍不住了,又看了一眼車里的司機信息——正規出租車司機公司,現在都會把司機的上崗證貼在前面。這張確實是司機本人的上崗證略微安慰了她一點兒,好像一個微弱的承諾。
“到了。”司機穿過工地一踩剎車,在一棟不起眼的白色小樓前停了下來,抬手關了計價器。附近都是一些老房子,沒有什么人。
“你走錯了,”連吳倫都免不了要生氣,“我不住——”
說話間已經有兩個人走近了,一個男的重重敲了敲車窗。她被嚇得一跳時,只見玻璃已經被司機落了下來,那男人彎下腰對她說:“吳倫是吧?下車。”
“你、你們是誰?”她霎時間慌了,不肯下車。
車鎖早就叫司機打開了,那男人拉開車門,伸手就來抓她胳膊;吳倫只覺心臟都快炸開了,一時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驚聲尖叫,拼命只往車里縮,那男人頓時不耐煩起來,掏出一個皮套,沖她一亮:“看見了吧?認識嗎?跟我下來!”
只是一閃而過,她也清楚地認出了那份天生的威權感。吳倫使勁眨了眨眼,心跳仍劇烈得很,猶自驚魂未定;她下車時腿都在發軟,那司機催了她一句“快點”。
直到一只裊裊冒著熱汽的保溫杯被擺在桌子對面的時候,吳倫才突然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個不認識的地方,被幾個不認識的男人盯著,誰也不知道她在這里……而且,嗓子都快要裂開了一樣地痛。
泡枸杞的味道慢慢地散開了。一個個子不高、小眼睛大鼻頭的男人在她面前坐下來,先是吸溜溜地喝了一口熱水。
“誒呀,味兒還沒泡出來呢。”他自言自語地將保溫杯放了下來。在他身后是一片鑲著黑玻璃的窗子,吳倫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她縮著肩膀,頭發蓬亂,臉色煞白,一雙眼睛瞪得比鹿眼還大。
“看這里,”他拿起桌上一個大小如同POS機一樣的機器,對準吳倫的臉,一會兒放了下來,對著屏幕讀道:“吳倫,身份證號3304221994091034A,戶籍海原市,噢,家里成員就剩一個了……不在老家孝順你媽,你上這兒干什么來了?”
即使又驚恐又迷惑,長久的教育也讓吳倫知道,她現在得是有問必答的。“我、我在這邊工作。”
“工作?”那男人笑了一下,“化妝品柜臺的工作,還涉及貼小廣告嗎?”
總不會是因為亂張貼小廣告才被抓來的?吳倫急急地吐一口氣,辯解道:“不是的,是我幫一個朋友貼尋人啟事,我不知道不能貼……”
那男人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好好的小姑娘,不學好,還要撒謊。”
“我沒有——”
“得了,你少跟我廢話。”他擺擺手,叫吳倫住了嘴,說:“那個女的是怎么回事,我們很清楚。你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面前,怎么這么糊涂呢?”
吳倫現在是真的糊涂了。“什么——可是——我——”
“你可別告訴我,那女的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他忽然揚起聲音,將一張紙甩在桌上,正是那張尋人啟事。“你說吧,你為什么要幫助這種人找同伙?”
吳倫嘴巴顫著,只想哭,卻說不出來話。林三酒是從另一個世界過來的進化者,這話除了她怎么會有人信呢?連她自己也不敢全信的呀。
“這種人,一直是我們的心腹之患,”那男人似乎是見她怕得厲害,緩下了口氣,靠在椅子上慢慢說道:“你知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他們思想散漫、不服管束,還有能力違法犯罪……如果不是我們保駕護航,老百姓能安居樂業嗎?不到處都成戰場了嗎?你倒好,反而幫著敵人找同伙!你知道,你這樣是可以判刑的!”
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吳倫使勁搖了搖頭。
她原本想說,林三酒不是這樣的,她對我們沒有壞心,忽然又想起了被盜竊的博物館展物——奇怪了,這么明明白白的犯罪事實,她之前怎么好像沒往心里去呢?林三酒雖然口中說不會危害這個世界,可她確實犯了罪呀。
所以,話到嘴邊變成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看她一個人可憐……”
“你看她可憐,你看受害的人可不可憐?我們為了維持安全天天加班,可不可憐?”那男人哼了一聲,又緩和下聲氣,說:“不過,你們這種年輕的不懂事,初次遇見這種人,以前也沒有人和你們提過,思想上確實容易想岔了。”
仿佛被困在地下的人總算見到了一點兒光,吳倫急忙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時候是一定要表態的,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幫她違法,我以后不幫了。”
那男人又一揮手,她閉上了嘴。他仔細想了幾秒,說:“她一直都在騙你,就是為了破壞我們的社會安定。你不知道吧,他們這群人都是外國勢力培養出來的。你幫助敵人,你了解后果嗎?”
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相嗎?吳倫有點驚疑地想了想,顫聲問道:“……真的嗎?”
不論是經濟還是軍事,他們國家都是全球最強大的,其余的小國都還在為了各自的問題而自顧不暇……他們能先一步培養出林三酒這種超級戰士了?
“怎么不是真的?你不看歷史書?不知道從古至今我們有多少敵人和反對勢力?”那男人哼了一聲,說:“扯遠了沒有用,我們今天找你來,是為了和你談談心,看看你的思想上究竟有沒有問題。”
吳倫當然急忙又表了一次態。
“嗯,我們一開始也是在想,你可能是被蒙騙的,不是存心要做幫兇。我看,你這個態度比較端正,能夠知錯就改。”
“是的,我肯定再也不和她見面了,”吳倫說著說著又要哭了,“我肯定再也不幫她了。”
“那倒用不著。”中年男人的態度沒有那么壞了,甚至說得上是有幾分和氣。“那個女的對你很信任,這就是我們目前的優勢。她還不知道你已經識破了她的真面目,你再回去的時候,就可以替我們近距離地觀察注意她。”
吳倫愣了。
她十分不愿意,就算她覺得對方說的似乎句句在理,她還是不知道為什么不愿意——不單單是因為她和林三酒關系好,好像還有點別的說不上來的什么東西。
“不……我不行的,我做不來,我騙不了人……”她小聲地說,“我就是一個平常人……”
那男人皺起眉頭,懶得再和她說的樣子,招手對另一個人說:“你把小冷叫來,給她做一做思想工作,看她還固不固執了。”
吳倫也沒有想到,這句話叫她在這個不認識的地方足足多待了五六個小時。
那個姓冷的人給她講了半天,有些話實在刺人得很;見她還是猶猶豫豫不肯松口,扔下一句“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就走了。她一個人在鑲著黑玻璃的小房間里坐了好久,期間一個人也沒有來過;她壯著膽子一拉門,發現門從外面反鎖住了。
她的手機被拿走了,房間里沒有鐘表,也不透天光。她也不知道自己坐到了幾點,拍門叫了幾次人,只引來一個女人告誡她要安靜點——吳倫說自己想好了,要回家,那女人讓她等著,這一等又是好長時間。
水也沒喝,飯也沒吃,房間里冷,她又很想上廁所,憋得難受。她實在受不住,趴在桌上嗚嗚哭了一會兒,終于有人推門進來了,是那個小冷。
“考慮好了嗎?”這個人比剛才那個拿保溫杯的男人年輕多了,大概不到三十歲,但眉宇間那副神氣卻都是一模一樣的,甚至更……更那什么一些,吳倫有點想不出來詞了。
見她終于答應了,他仍舊抿著嘴巴點了點頭,坐下來講:“現在時間晚了,你消失了這么久,我們可以說你出了車禍,把你安排到醫院里去,這樣一來那個女的就不會起疑心。”
她這是在做正確的事,幫助國家排除危險分子,本來就不該推三阻四的,更不應該對此感覺不好……再三表態、討論以后,吳倫總算跟著他走出了屋子——五六個小時里第一次走出屋子——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和錢包。手機里多了一個M大師軟件,她也不敢問是干什么用的。
醫院已經聯系好了,話里話外地聽起來,似乎那邊也不知道具體什么情況,反正既然有人打了招呼,就給她留了一個雙人間。隨身陪同吳倫的又換人了,是一個禿腦袋;他跟著吳倫一起到了醫院,看著她用免提給林三酒打了電話,又發過去了醫院地址,這才將一個充電器拿給她說:“記得該怎么說吧?你好好配合,就沒事的。”
吳倫神思不屬地點點頭,或許是因為下午哭得太累了,現在恍恍惚惚地,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真實感。她以為那禿頭男人會就此離開,沒想到他連簾子也不拉,就在旁邊的病床邊脫了衣服——吳倫悚然一驚,一時既不敢看他又不敢不看他,盯著地面半天,直到那男人換上了病號服,她才松了一口氣。
“好好地辦事啊,”那禿頭男人關掉燈,爬上另一張病床,囑咐她一句。
吳倫躺在黑暗里,盯著病房門縫下透進來的一絲光,等著林三酒推門進來的那一刻。
她在做對的事,感覺卻全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