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拽住龍二連連后退了好一段距離,林三酒依然被漫天的灰土塵雨給撲了個灰頭土臉,忍不住咳嗽了好幾聲。畫師抱起畫架匆匆忙忙地跟了上來,急促不安地直轉圈;當她的咳嗽聲停息下去以后,前方的那個巨大黑影也完全站直了。
只消打量幾眼,林三酒就不由愣住了。即使她在擬態季山青時已經有了猜測,但當她親眼得見時,還是被這沖擊給震得失去了聲音,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這……咳咳,這是什么,”龍二咳得滿臉漲紅,一邊喘息一邊問道:“這家伙是……巨人嗎?”
從地面上仰頭望去,這個看起來幾乎頂天立地的黑影,確實是一個人類的外形輪廓。黑影的頭部坐落在肩膀上,上半身很長,一雙胳膊卻更長,晃晃悠悠地落在夜空里——這個巨人有幾層樓高?五層?八層?
黑影忽然抬起了手,小樹干一樣的五指在夜色中豎起了黑漆漆的幾根長影;二人一驚時,只見那黑影揮起胳膊,一把拍開了身下的土丘——在倉庫和泥石碎裂飛濺之中,它高高地邁起一條腿,“咚”一聲,腳就踩在了二人面前。
“畫師,到后面去,”林三酒匆匆叫出能力打磨劑卡片,低聲吩咐道:“目標是那座倉庫!”
像是求之不得似的,畫師從她身邊騰騰小跑著沖向后方,沒過幾秒就開始傳來了筆刷沙沙摩擦紙張的聲音。林三酒舉起手中小銀瓶,光芒四下一照,龍二立即發出了一聲雞被掐住了喉嚨的抽氣聲。
好幾層樓高的黑色巨人,慢慢地彎下了腰。隨著一陣像是皮革拉扯繃緊般的“吱吱”響聲,巨人將自己的臉送進了光芒中,與二人靜靜地對上了目光。
……有那么短短一會兒工夫,夜晚仿佛死去了一樣,只剩下了一片幽寂。
不論是龍二還是林三酒,都像是被凍住了似的,既挪不開眼珠也發不出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張碩大的、形狀不規則的臉。
深黑的、淺黃的、古銅色的、肉粉色的、蒼白的……無數片顏色各異的皮膚,一塊塊拼接起來,共同組成覆蓋了這張足有二十平方米大的臉。從這巨人的脖子望下去,他的肩膀、手臂、胸膛,都像臉一樣充斥著各色皮膚。
有的皮膚細膩,有的皮膚粗糙,有的皮膚蒼老,有的皮膚帶疤……不知多少個人在這兒留下了他們的一身皮,又被拼組成了這個巨大人皮娃娃的一部分。
如果這巨人只是一個娃娃,那倒好辦了。
真正讓林三酒感到不適的,是這個龐大東西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種“想要盡量模仿出人形”的強烈意識——人臉上該有的物件,這個東西臉上也一樣不少;在嘴巴所在的地方,不知多少個人的嘴唇被扯了下來,不知被用什么手段黏結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嘴角向下的、黑洞似的嘴。
鼻子、眉毛、甚至睫毛,都是從不同人類的身上拽下來的。乍一看是個鼻子,再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它是由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人鼻子組成的鼻子形狀;只是瞧了一眼,龍二就突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干嘔聲——林三酒用余光一瞥,發現他渾身都變得和臉色一樣青白。
巨人的臉上,唯有眼睛是兩個黑黑的空洞,里面什么也沒有。
那張大嘴慢慢地裂開了,無數人皮承受著被扯開的壓力,吱吱響了一聲。
“雖……雖然你破解了……但,但我不管……”那個石塊摩擦似的聲音高亢地響起來,仿佛要刺入人的大腦里一樣:“我需要頭皮和頭發,啊,頭皮和頭發……”
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林三酒舉高了小銀瓶。在銀光光芒的邊緣處,她隱隱約約地看見了這個巨人的頭頂——在各種顏色、長長短短的頭發覆蓋下,它的頭皮突然缺了一塊,只有黑幽幽的一片,仿佛被鑿出了一個深洞似的。
“是我的,我不管你有沒有破解我的密室,我要頭皮和頭發。”
“我的密室?”林三酒立刻捕捉到了這幾個字:“你果然是這個副本本身?”
一個活過來、擁有了自我意識的副本,偏偏讓她給遇上了?
那張巨大的臉上,眼皮睫毛微微一動,讓人感覺它似乎轉了轉眼球。一種難以描述的滑膩感貼著二人皮膚劃過,像是被它的目光碰上了似的:“你……認出我了?你說得沒錯……我就是密室副本,我需要頭皮和頭發。給我!”
“怪不得在一個沒有副本的地方,會突然出現一個副本。你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過來的?”
“我走得好累呀,走了好久好久。”副本含糊不清地說,慢慢他們抬起了手:“以前的地方沒有人了,但我還需要頭皮和頭發……再加上你們兩個人的,應該夠了……”
“畫師!”林三酒拽住龍二朝后一躍,怒喝道:“還沒好嗎!”
她話音剛剛一落,背后恰好驀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吸力。氣流被以高速抽向了身后,在空中發出了一陣尖銳的鳴叫;在她一把壓下龍二的頭時,原本就已經支離破碎的倉庫,頓時化作無數片黑影,疾風暴雨般地劃過那巨人的身體、又越過二人頭頂,紛紛沖進了畫布里。
那巨人躲避不及,胳膊上的各色人皮登時被紛紛刮破了,露出了底下一道一道的幽黑。它似乎沒有痛覺,慢慢轉頭往自己手臂上一瞧,這才突然高亢憤怒地嘶嚎了一聲,震得人耳膜都在發顫——林三酒趁機抓住龍二再次后退,高聲喝道:“你如果不離開的話,下一個被吸進畫里的目標就是你了!”
畫師迅速撕掉上張畫布,在新畫布前舉起了筆。
巨人頓住了嘶吼,似乎正在考慮她是什么意思。盡管披上了一身人皮,但它顯然沒有像人一樣靈活的思維能力;過了半晌,它斷斷續續地開口了:“頭皮……頭發……”
“它好像不害怕啊?”龍二顫顫巍巍地問道。
林三酒穩了穩呼吸,眉頭漸漸收緊了。
“你聽不懂嗎?”她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畫風突變版一聲叮剛一打開,石塊登時在手中炸成了齏粉:“你再不走,我就殺了你。到時候,別說頭皮和頭發了,你身上連一塊皮也不會剩的。”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虛張聲勢能不能嚇住一個副本。
她是頭一次面對這樣的敵人。
副本怎么會活過來呢?活過來以后,它現在又是什么狀態、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有沒有實體?
一開始副本所呈現出來的外表——也就是那間倉庫——早就被她給毀了,但副本本身卻還在。而且撕破了巨人皮膚以后,它不僅沒有受到什么傷害,皮膚底下仿佛也只有幽黑深邃的一片虛無。
面對這樣的東西,怎么打,朝哪兒打?
如果能避免與它一戰,當然是最好不過的……林三酒想到這兒,再次喝道:“我現在有馬上要去做的事,不愿意在這跟你空耗時間。我給你十個數,數完了你還不走,我就會把你從這個星球上抹掉。一!”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對方能理解多少,又會不會相信。那巨人面無表情、嘴角向下的一張臉上,好一會兒都沒有任何動靜;當她一顆心越提越高,口中也數到了八的時候,副本巨人終于慢慢地直起了腰。
它似乎意識到,眼前的頭皮頭發不是那么好拿的了。
“頭皮,頭發……”副本巨人一邊嘶嘶啞啞地說,一邊沉滯地轉過了身體。“密室,找下一個進入密室的人,我會有很多頭皮和頭發,一塊一塊,切得整整齊齊……”
它一步一步地朝遠方走去,隨著邁出去的每一步,它都越來越矮,好像一點點陷入融化在泥土中了。二人緊緊盯著那個逐漸縮小的背影,一時間誰都不敢相信進展竟如此順利,以至于都忘記了呼吸;直到龍二尖銳地吸了口氣,林三酒才突然回過了神。
這……這個空城計,真的成功了?
“走、走了,竟然真的走了。”龍二結結巴巴地說,顯然也看出她剛才是在虛張聲勢:“誒?你怎么看著好像不高興?”
林三酒此時的面色稱得上是極難看了。
“這個副本不僅活過來了,會移動,會追尋自己的目標……甚至還會權衡形勢,利用副本內容去捕捉進化者。”她低低地說,望著那副本巨人一點點沉入大地的背影:“它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那只有它自己知道了。”龍二垂下了一張臉。
“你說得對。”林三酒瞥了他一眼,不等他反應過來,驀然高聲喝道:“喂,副本!”
這一聲叫剛出口,仿佛連畫師都被嚇得“咿”了半聲。
那龐大的人形黑影竟然真的漸漸停住了動作。
“我還沒問你,你本來沒有自我意識的吧?為什么會活過來?”林三酒揚聲問道,“你為什么要人皮?”
皮膚被拉拽得吱吱作響,那巨人慢慢回過了頭。被無數只鼻子組成的鼻子,在黑夜中看起來仿佛一片布滿碎石的亂葬崗。
“大、大洪水就要來了,”它低低地說,“我醒過來,我需要腿,我需要人皮,我需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