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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加速這個世界的惡化,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不過……我畢竟年紀大了。很多事情,我自己一個人做不了了。我需要一個頭腦清楚,又值得相信的人。所以,我需要你。”
“如果你不愿意親手給它送葬,如果你還是想試試別的路,那么只靠我自己,是沒法打破這個世界的。我只能繼續往下熬著,期望有看見它死在我前頭的一天。”
“當然,我也不會怪你。”
“所有的牌,都已經擺在桌面上了。你的決定,最終還是得你來做。”
在屋一柳走出喬教授家之后,老太太臨走時的那一席話,還是會時不時地從他腦海中浮現起來。
經過昨天下午的談話之后,他一整晚都沒睡著。他在沙發上輾轉反側、唉聲嘆氣,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迷糊過去了一小會兒;反而是七十歲的喬教授沒太受影響,仍舊按時起床、準備早餐,竟還是和往日一樣出門上班去了。
他的軟弱、混亂、矛盾,可能都被老太太瞧在眼里了。但是她沒有多說什么,只說他頭腦清楚,值得信任……真的是嗎?
一個頭腦清楚的人,會連變形人還算不算是人都不知道嗎?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會忍不住生出“若是我也不知不覺變形了就好了”的念頭嗎?
原本十分鐘一班的公交車,今天等了半小時也沒來一輛。在變形人們“越來越不像話了”之類的罵罵咧咧中,屋一柳干脆走了。他的臉上貼了偽裝,如今他被變形人嚇著時也不至于流露出驚色了,因此走了一個小時,路上連一個朝他多看一眼的變形人都沒有。
屋一柳絲毫不擔心自己會被同學看見,這并不是因為學校在城市的另一個方向。如果現在有一群變形人要圍上來感染他,老實說,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提得起勁反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松一口氣。
也不知道是走得累了還是想得累了,屋一柳來到一家商店櫥窗下,“咕咚”一聲就在街上坐了下來,掏出了手機。路面很臟,似乎有好些天都沒有清潔工打掃過了;坐在這兒像個乞丐似的,也會被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可這些又有什么關系呢?
“媽,”他對著視頻通話里那一張實在叫人無法辨認出來是誰的臉,叫了一聲:“你把我爸也叫來吧。”
那張即使勉強也不可以算是臉的東西,扭曲彎轉了一下,可能是沖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牽著底下的身子走了。
過了一會兒,他爸那張與記憶中完全一致的臉出現在了屋一柳手機屏幕上。
……是已經完全變形了吧。這么快,就到達可以將臉摘下來的最終形態了?
屋一柳輕輕抹了一下自己干澀酸脹的眼睛。他不知道這場對話要怎么進行,他只是突然抑制不住地想再看看父母而已。
“什么事?又是要錢。”還沒坐好,他爸就下了結論。
“你小長假回不回家呀?”難以辨認的臉問道。
“也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干什么……你怎么不上課,你現在在哪里呢?”他爸似乎覺出了不對,湊近鏡頭仔細看他身后的背景。
“問你話呢,回不回家?”媽媽的聲音問道。
屏幕上從那一團扭曲混亂的、所謂的臉中央,忽然打開了一個拇指大的小小黑洞,黑洞里隱約長著那一張他媽媽過去的面孔,嘴巴一張一合,仿佛在從極深的地方求救。“你啞巴了啊?”
屋一柳突然切斷了通訊。
他盯著手機屏幕,看著它收到了又一次通話請求,任它一直響著,直到對方掛斷。從媽媽的手機號發來了一條消息,內容只有“信號斷了?”幾個字,大概沒覺得出了什么大事。
以前在了解“忒修斯之船悖論”時,屋一柳認為,全部換過材料之后的忒修斯之船仍舊是同一艘船;現在他卻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的根據是什么了。
現在再回頭想,他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最后一次聽見媽媽說話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她那時說了什么?屋一柳愿意付出任何代價,返回去再聽一次。一直很有自信、很能干的媽媽,在開始變形的時候,有沒有迷茫過?有沒有害怕過?
在遠處的爸媽逐漸沉淪消失的時候,他當時又在干什么呢,是熱衷于和電話那一頭悄悄變形的女同學聊天,還是在到處找某部電影的盜版資源?
“你干什么的?”商店玻璃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一個女性的聲音就像有滿腔仇恨要發泄一樣,機關槍似的沖他喝道:“你坐我們櫥窗前干什么,你擋我生意了你知不知道?晦不晦氣啊,你要飯不好在我這里要的哦,走遠點走遠點!”
屋一柳站起身,拍拍身上,看了看門后的女人。她的眼角、嘴角都長長地、尖尖地往下勾著,簡直像是夸張漫畫中的角色;眼角一路垂到了腮幫,嘴角將整個下巴都劃分開了。
“我要買東西的,”他一邊說,一邊拉開了玻璃門。那女人立刻往后退了兩步,即使變了形也擋不住她的狐疑:“你?這里是女裝店,沒有你穿的衣服。”
不僅是女裝店,還是一家幾乎沒有生意的女裝店,和這條街上其他的店鋪一樣蕭條。這種情況下,要拒絕他的生意就更難了吧。
“我知道,”屋一柳側身從她身邊走過去,沒讓她的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太久。喬教授給他找了更適合偽裝的化妝工具,但也架不住近距離地仔細看。“我買給女朋友的。”
變形女店主狐疑著不說話了,顯然又不甘心讓他走,又不放心他進來,所以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他穿得不像個流浪漢,但是這仍舊不能免去他是小偷的嫌疑。
屋一柳隨便抽出幾件衣服看了看,連價格樣子也沒看清,就拿了兩條裙子遞給她說:“這兩件幫我包起來。”
那些長長的、尖尖的線條,騰地向上一勾,幾乎不受限制一樣,迅速割裂了女店主的額頭和太陽穴——整張臉都被往上提起來的眼角嘴角給切成了幾大塊,顯得她額角那塊高高的血腫更清楚了。
“你額頭怎么了?”他隨著女店主走到收銀臺前時,裝作還在考慮旁邊一件衣服的樣子,漫不經心地問道。
女店主伸手摸了摸那塊血腫。
“晦氣死了,”她一開始抱怨就停不下來了,“就前天嘛,有個奇奇怪怪的女的,走進來就亂翻衣服,誒呀價格都不看一眼的,喜歡的就拿,我還以為來了大買賣,你可不知道,在她肩上摞了那么高!”
她比了比,確實很高,看那厚度至少幾十件。
“結果呢,她抱著那一大摞衣服居然轉身就要走!就要出去!誒呀你敢不敢信嘛,這個社會哦真是亂得去的了,我當下就大吼了她一句,那個女的轉身看著我,那個眼神瘋顛得很了,我看腦子八成不正常了,我聽說瘋子力氣都很大的……”
連這種平常的講述,都需要屋一柳給她給重新引回軌道:“她轉身了,然后呢?”
“你以為她說什么嘛,她居然給老子說,‘你拿這些衣服換一條命,多便宜呀’,便宜你個腿子哦,我哪怕這個了,我撲上去就抓她……那個瘋子力氣大得很,”女店主越說越氣,眼角和嘴角的長長線條已經快要控制不住了,“給我摔成這個樣子,我都沒看清怎么回事,被搶了好多衣服!”
屋一柳假裝嘖嘖幾聲作出了同情的樣子。“報警了嗎?”
“報了有個屁用,來一趟就走了,說衣服也沒有好多錢,上哪找人。我說我監控里有她樣子噻,他們問我,我知不知道那女的名字,都不知道是誰怎么找?有個樣子又怎樣,走出去就不見了——”
屋一柳早已快忍不住了,登時打斷了她:“有監控?能給我看看嗎?”
他生怕對方出于天知道什么原因不肯,又補充了一句:“我表哥是警隊的。”
也不知道衣服和表哥哪個起了作用,很快,屋一柳在就監控屏幕上首次看見了進化者。
喬教授對進化者的嗅覺,實在太靈敏了:她竟然能從本地網站上一條簡單憤怒的回復中,就將這個進化者定了位。
原來進化者是這樣的……她在行動間支配身體的方式,與普通人實在不一樣:就好像每一步都是劃在水上的,又輕又疾,仿佛一踮腳就能高高彈起。當然,變形人應該體察不出這種細微之處——就像是他們無法體會幽微纖毫之情一樣,他們只能理解粗糙、簡陋的劃分。
“也不光是我這一家,聽說上個星期附近還有幾家店,都被她光顧過了!”
也就是說……她的據點就在這附近吧。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是從進化者犯案的時間分布上來看,她留在附近的可能性比較大——希望他還來得及。
屋一柳對著屏幕照了幾張相,用喬教授給他的卡付了錢,拎著袋子出去后,在街角將衣服給扔了。看來接下來幾天,他的任務就是要在附近打聽這個進化者了。
他舉著手機,在附近一家店一家店、一個人一個人地問過去,為了讓人張嘴,還買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等夜幕初臨時,全無所獲的屋一柳終于忍不住疲累,在一家掛著霓虹燈的小旅館門口臺階上跌坐了下來。
或許那進化者收集了物資之后早已走了……
有人從身后敲了敲他的肩膀。
“聽說你在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