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打開的地方,是在一幢廢棄的舊樓房里。
屋頂塌下來了一半,從二樓落下的柱子在地上碎成了一堆石塊,電線和藤蔓交纏著垂在半空里。天光從破洞里灑下來,映得灰塵粒粒亮,好像一根歪斜的光柱,正試圖撐起這棟即將倒塌的廢墟。
前任警衛第一個跳了出去,腳步躍過橫七豎八擋在電梯門前的斷磚碎石,在一小塊空地上停下來,四處張望了幾眼。聽見身后三人也出了電梯,他趕緊往旁邊讓開一些,回頭沖幾人一笑,因為忍不住高興勁,面皮都一層層皺了起來:“我看見了,門在右邊。”
正如npc所說,這棟廢棄樓房坐在大熊市外一處小山坡上,能將大半個被1ava反復吞噬的城市都收入眼底。所有脫離了1ava游戲的玩家,都要順著舊樓房后方的門走上山坡下一條高公路。按理說,在那條高公路之后的綠山群里,就不再是1ava!!世界了——至于那一片綿延綠山是不是末日世界,這個星球上到底又存在多少個末日世界,似乎誰也說不上來。
一行四人默默地順著山坡來到了公路上,波西米亞一邊把衣服從腦袋上往下拽,一邊在布料底下悶聲說道:“我忽然有個想法。”
“什么?”
“外來的進化者都是因為有簽證,所以才準確地落進了某個末日世界的區域里,對吧?”波西米亞拽下衣物,聲音頓時清楚了。她的手臂仿佛長蛇出洞一樣從大袖子里鉆出來,一拉,將連衣裙穿好了:“我們因為沒有簽證,所以走到哪兒,就算進了哪個世界。那么我們不走了,行不行?我們就在這條公路上扎營了。”
林三酒正在琢磨這個主意時,就聽人偶師忽然開了口:“可以。”
“可以?”她特地扭頭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還需要靜養一下身上的傷?”
人偶師平靜地迎上了她的目光,半邊臉上綻開了一個輕柔緩和的笑,像是某種夜花忽然在昏暗月色下開放了。“不,”他慢慢地說,“是你需要。”
“可我身上沒什么傷了——”話還沒說完,林三酒就被波西米亞重重地踩了一下鞋后跟,腳皮都差點被扯掉一層;她還來不及明白,就聽人偶師笑了:“很快就會有的,別著急。”
……行吧,反正是定下來扎營了。
正好,如果在公路上扎營的話,她還可以在大熊市外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打聽到貓醫生的消息,再把最后一件事情做完。
在1ava!!出口附近的公路上扎營,絕不是個好主意;一行人商量幾句,決定順著公路往前走一段距離,等大熊市離開了目光范圍再說。這稱不上是什么計劃,只算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話一說完,林三酒的眼睛就落在了前任警衛身上。
“你應該有地方要去吧?”她可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一行人會往哪個方向走。“我們救你一命,把你帶出來,算是仁至義盡了,也到該分手的時候了。”
對于一個狀態不對頭的人來說,她也清楚,救命之恩連個水花也濺不起來。
前任警衛從公路另一側連綿高聳的青山上收回了目光。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他怔了幾秒,似乎才消化掉了她的話,連連點頭,“我一腔感激,簡直沒法說。我這就走,幾位一路順風!”
……痛快得叫人吃驚。
見他果然轉身走了,林三酒想了想,示意波西米亞二人留下來別動,自己追上去了幾步,走在前任警衛的身邊,笑道:“好歹也是一場交情,我送送你,畢竟我們一直沒機會好好聊過。”
前任警衛看著她,眨了眨眼睛。“好啊,歡迎歡迎。”
雖然這個男人叫人摸不透,她卻知道前任警衛絕對不是一個傻子。他太靈透了,好像永遠都能察覺到他該在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才能最大程度地增加自己的生存幾率。林三酒先與他閑扯了幾句醫院里的經歷,見他漸漸打開了話頭,才試探地問道:“對了,你對衛刑這個人怎么看?”
“太傻了。”前任警衛不假思索地說。
“太傻?難道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嗎?”
“當然不是了,我對人的感覺很敏銳的。”他小聲笑了幾下,“不光是人,凡是和人有關的地方,我都很敏感。有的人靠武力生存,有的人靠頭腦生存,我嘛……我靠人生存。”
那怎么還會被那一男一女騙呢?
林三酒這個問題剛要出口,忽然又咽了回去。準確來說,他是被npnetpc恐怕已經不能算是人了;當那一男一女說自己是他的隊友時,他的確表現得好像相信了他們,事實上他到底信沒信,除了他自己誰知道呢?
“就算她從來不和我多說話……”前任警衛沒有在意她一時的分神,繼續說道:“我說,她是不是為了一個男人,才落到這種下場的啊?最俗的故事了。”
這一次,林三酒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她甚至差點就要摸索身上,看看是不是被放了竊聽器了——否則的話,他怎么能猜到衛刑的經歷中,確實涉及到了一個男人?要知道,衛刑直到最后一刻之前,連一個相關的字都沒有提起過。
“她……死之前確實拜托了我一件事,和一個男人有關,我準備等安頓下來之后就去辦的。”她頗有點不情愿地說,“但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
“我就說嘛!”前任警衛一拍手,樂了:“我也沒有什么證據,我一說你一聽,不用追究……我純粹只是感覺到,她不是為了自己才這樣不擇手段。一般人想出院是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但她見自己不可能再出院了以后,就立刻想要死,說明她的目的根本不是那一條命。她想出院,是因為院外有她想要的什么東西——或者人吧?”
林三酒只能瞪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她想要的,不是自由什么的。”前任警衛在幾個人身邊一直謹慎小心,很少有現在這樣敢放開了說話的時候——或許也是現在因為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林三酒而已。
“你不是男人感受不到,一輩子被異性眾星捧月的女人,再面對其他男人時,會自然而然地有種態度,和一般女性不一樣……就算我沒見過她好看的時候,我從她的態度上也能察覺出來,她以前的美貌絕對很驚人。”
“那又怎么樣?”
“有點難解釋。我的意思是,對于她這種早就把外貌給內化了的人來說,美貌和自由什么的相比,美貌肯定更重要。因為美貌已經變成了她這個人的一部分了……你懂我的意思嗎?這涉及到了她的‘存在’。”
前任警衛要把自己的模糊感覺轉化成有邏輯的字句,似乎也感到吃力,皺起眉頭說:“一個人所追求的東西,和這個人本身是什么樣的人,有脫不開的關系,你贊成吧?所以我覺得,她追求的東西,和她的美貌應該在某種程度上有聯系……但這個東西,卻比她的命、她的美都重要,更別說你一個偶遇的路人了。”
“所以你才想到了……”林三酒大概有八百年沒想到過這個詞了:“愛情?”
“她看上去就是那種很傻的女人嘛,”前任警衛忍不住笑起來,好像這事挺逗、挺有意思的。“沒了美貌遮掩,那一臉飛蛾撲火的傻勁根本擋不住。誒你說,她想死,是因為不愿意讓那個男人看見自己變成平平常常的npc模樣呢,還是覺得就算見了面,她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了,等于永別了,所以才……?”
林三酒不想再說下去了。
她裝作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一樣,遙遙望了一會兒公路下方不遠處的大熊市,沒有回應前任警衛的話。后者靜了一會兒,忽然“誒呀”一聲,喃喃自語地笑著說:“你肯定不愿意往深里想的嘛,我讓你不舒服了。”
僅僅是從與衛刑的短暫相處,與他們事后說起的只言片語之中,前任警衛就已經抓住了衛刑這個人的內核……那她呢?波西米亞呢?人偶師呢?
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換了個話頭。“為什么你看過的攻略里,沒有電梯的那一部分,你也感覺到了嗎?”
“咳,這談不上感覺,我猜到了。”前任警衛摸了摸衣領,吊墜在他的衣服底下撐起了四四方方的形狀。“他們給我看的攻略肯定不完整……真是,到哪兒都能遇見愛欺負人的人。他們故意截掉了電梯的一部分,大概是因為我的外號吧。”
“你的外號?”
“你還記得,紅臉人說玩家俱樂部里人人都會給自己打造一個名字嗎?”前任警衛把玩著衣服下的吊墜,頗有幾分懷念般地說道:“我的外號不是我自己選的,是他們叫著叫著,就延續下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林三酒的汗毛都一根根站立了起來,好像預感到冷風即將吹上皮膚一樣。這個人的戰力不如她強,何況她身后遠方還有人偶師和波西米亞;公路上平靜安寧,唯有帶著山林氣味的風一陣陣吹過二人之間——她卻覺得自己剛剛往某個深不見底的黑井里瞥了一眼,手腳一時都有點兒軟。
“我叫‘電梯男’。”前任警衛慢慢地說,掏出了吊墜:“是因為我總喜歡看著它,這個我從游戲里拿到的紀念品……”
她上一次見到這個透明方塊時,林三酒記得吊墜里是一副電梯內的景象,里頭還映著幾個在電梯門上到處摸索的男女——他們當時大概是在找出路。
這一次,吊墜里的好幾個人都不見了,只剩最后一個女人,和地上幾具被啃食了一大半的尸體。角落里堆著人類的糞便,連被吃得殘缺不全的尸體,都浸在了尿液中。
“它會一直……同步展現出那個游戲里的情況?”林三酒直到現在,才第一次正視了這個看似不重要的小細節——當時在眾人初聽見“紀念品”三個字時,竟然誰也沒有多想一想,為什么要拿這種紀念品?
……誰會想要看這種事情?
“嗯,對。”前任警衛將吊墜托在手心里,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地看著它,好像它正在播放一個最有趣的電視劇;他臉頰上的肉,正隨著他的笑而慢慢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