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小字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墜著她的胳膊。林三酒拉下外套衣袖遮住手腕,一抬眼,發現鎮警的目光始終沒有從她身上移開。
幾個人將頭湊在一起,盯著她竊竊私語了幾句;附近幾個鎮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都靠攏了過來,紛紛將手放在了胸前挎著的長槍上。
林三酒盡量保持著神色平靜,跟在一個從她身邊經過的男人身后,散步一樣走開了。
她一邊走,一邊將手伸進紙袋里,拿出了第一塊她碰到的東西。那是一塊厚厚的、外層烤得焦脆油香的東西,她仔細看了看,感覺它似乎是一塊烤豬皮。在遠處鎮警們沉重的目光下,林三酒盡管毫無胃口,依然硬著頭皮咬下了一口。
這個舉動仿佛是一個信號,微微松懈下了那些鎮警們的肩膀。然而直到她咽下去、又咬了第二口,才終于有人開始移走了目光。
她松了口氣,盡可能緩慢地咀嚼著嘴里的食物,替自己爭取一點兒思考時間。一轉眼,她忽然與另一雙眼睛對上了——有個身穿寶藍襯衣的男人剛才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二人目光一交,他立刻低下肥厚脖子,把手伸進懷中紙袋。
林三酒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空手伸進去,又空手掏了出來。他沖著空空如也的手心張開大嘴,又煞有介事地咀嚼了起來,腮幫子一鼓一鼓。就在她吃了一驚的時候,那胖男人突然從眼角瞥了她一眼,微微露出了一個笑。
林三酒飛快地掃了一眼鎮警,正猶豫間,那胖男人卻朝她走了過來。在二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說道:“當心了,一會兒散步結束后,他們會檢查你的袋子。”
話音仍未消散時,他已經遠遠走了出去。
林三酒低頭看了看袋子。可想而知,這樣沉甸甸的一滿袋吃食,是絕不可能通過檢查的。
她想離開這個“大豬圈”,然而鎮警們將這幾片街區全包圍住了。整個花生鎮都顯得破敗而落后,民居似乎已經多年沒有修整過;唯有允許他們活動消食的地方,被一只只攝像頭包圍著,拉上了一圈又一圈嶄新的電網。
寫著“為了人民的安全”一行字的紅橫幅,掛在墻上的攝像頭旁邊,被風吹得一晃一晃。
那胖男人為什么要提醒她?
林三酒皺起眉頭,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的那個寶藍色背影。正當她下定決心,打算跟上去、也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一次的時候,一個鎮警忽然用揚聲器響亮地喊了一聲。
“注意,剛剛接到通知,”他在揚聲器中嘶吼著,“花生鎮中可能混有外界恐怖分子,為防止鎮民遭受不必要的傷害,散步時彼此間距堅決不能小于一米!一旦靠近就是違法,希望大家遵紀守法,都再散開點兒!”
林三酒抬起頭,果然在鎮政廳大樓的窗戶后看見了一個剛剛轉過身去的影子。那是奧夜鎮長——他顯然是注意到了她與那個藍衣胖子之間的細微動作。
她緊緊咬著牙關,在心里問了一句:“意老師,我現在什么能力也用不出來,你難道不能想點辦法嗎?”
“嗯?”過了幾分鐘,意老師才含含糊糊地答了一聲。跟林三酒相比,她聽起來倒像是正在睡覺。“你的進化能力都在身體里,而當你在夢中時與身體的聯系是最弱的……”
“你是什么意思?”
“這么說吧,能力是物質,夢是意識。”意老師的聲音聽起來時而清楚時而飄忽,“假如說你可以在這兒用,你又能把什么東西收進卡片呢?這一切都不是物質,是僅存在于大腦中的夢。”
“難道就這樣束手無策下去?”
林三酒吐了口氣,正要再說下去,只聽一聲尖銳的哨響從街邊無數個電喇叭里同時響了起來,撕破了空氣。
“散步結束,請各位鎮民盡早回家,開始今天的工作。”說話的不再是當初那個主持人了,而是另一個嚴肅周正的女聲。
海象一般的人們邁開沉重遲緩的步伐,咚咚地朝同一個方向匯聚了過去。林三酒低頭看了一眼懷中只吃了兩口的食物,壓根不知道該拿它怎么辦好;她順著人群涌到了一條街口,卻發現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沒有吃完的:鎮警們將每一個人的袋子都打開看了看,隨后至少有一半的人在他們一揮手之下,灰頭土臉地走向街道旁邊。口袋空空的人,則加快步伐紛紛離開了。
“都抱頭蹲下!”一個鎮警喝了一聲,“沒有命令,不許抬頭看!”
一個個沒吃完食物的人都垂著眼皮、表情麻木地蹲下了,駕輕就熟地將雙手放在了后腦勺上。一眼望去,街上多了一片黑壓壓的腦袋頂,人們鼓脹的肚子頂在大腿上,被自己裝得滿滿的胃給擠壓得喘不上氣。林三酒又瞧見了那個女高中生;她的面皮漲得通紅,嘴里鼓鼓囊囊地凸起了一個驚人的弧度,仿佛要把腮幫子撐裂了似的。不過她最終還是通過了檢查,驕傲而飛快地走出了街口。
盯著人們手中袋子的,不僅僅是鎮警們。花生鎮鎮民突然一下子睜開了沉重的眼皮,眼珠不斷在彼此身上警惕地來回轉圈。沒有地方能讓她把食物袋子扔掉,這片街道上到處都長滿了眼睛。
林三酒被一陣腳步聲引得抬起頭來,又一次瞧見了那個藍衣胖男人。所有人都擠在這條路上,很難保證每個人間隔一米以上了;他站在半米遠的地方,伸著脖子,嘴唇輕輕顫動著說:“如果發現有誰扔掉食物,舉報給民警知道,就可以抵消掉沒吃完的扣分了。”
她四下看了一圈,滿腹狐疑地問道:“你怎么一直在提醒我?”
“你是新移民過來的人吧?”藍衣胖男人用眼角上下掃了她一圈,面頰高聳著笑起來:“應該還沒有分配伴侶吧?”
林三酒驀然沉下了面色。
“我愿意把你的袋子接過來,我不怕扣分。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家地址,只要地址就夠了,”他低聲笑道,“我分數高,有資格提出申請。你總歸是要結婚生育的,跟我總比跟一個不認識的人要好,是不是?”
“……你妻子呢?”這個男人看起來起碼也有四十多歲了,不可能一直未婚。
“上個月她違法了,被帶走了。”藍衣胖男人聳聳肩膀,“她好歹生了兩個孩子,雖然最終行差踏錯了,但總算是為花生鎮做出了貢獻。”
說完,他又嘆了口氣:“幸好她年紀也大了,對社會也做不出什么貢獻了。”
林三酒盯著他看了一眼,目光又挪上他的左胸口,在那兒停留了半秒。
“好,”她一點頭,隨即報上了當初鎮政廳分配給她的住址。“把你的住址也告訴我,我一會兒就過去。”
藍衣胖男人大概萬沒料到她竟然會這樣積極,一臉驚喜:“午飯后吧,午飯后有十分鐘的戶外活動時間。我倒是沒聽說過你家那個地址……我家很好找,在鎮子中央的紅磚二層小樓里。”
他用自己身體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悄悄接過了林三酒的食物袋子。林三酒雙手一空,倒沒急著走,只是輕聲問道:“你提出了申請,就不怕我拒絕嗎?”
“哈哈,”胖男人一臉春風得意,“你基本沒有分數吧?我分數肯定比你高。由高分一方提出來的要求,低分一方沒有拒絕的權利。”
林三酒點點頭,二人不再交談了,逐漸分開了距離。她跟隨著隊伍慢慢走向街口,果然順利通過了檢查;過了幾分鐘她再回頭一看,正瞧見那個藍衣服的高分鎮民吃力地往地上蹲了下去,兩條胳膊像是兩片巨大的肉袋子一樣,覆蓋住了他的腦袋。
“請各位鎮民盡快返回自己家中,”電喇叭里傳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女聲,“為了我鎮土地安全,回去后立即打開電像屏幕,確認位置。再重復一遍……”
黑山投下的陰影,籠住了半個鎮子。昏暗倒是為林三酒提供了不少方便——她一路走,一路觀察著路邊的攝像頭。在經過一條小巷時,她左右掃了一眼,一閃身躲進了墻后的陰影中。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垃圾箱里,正散發出一陣一陣荒蕪的臭氣。
能力雖然不在了,但多年戰斗培養出的反應意識仍在。她從垃圾箱旁撿起半塊磚,走至小巷另一端,往外一探頭的工夫,磚塊揚手飛了出去,準準地砸碎了外面一只攝像頭。她摸索著攝像頭死角,一點點沿著街邊走,很快就按照路牌的指示來到了一棟紅磚二層小樓里。
與她初來時相比,如今花生鎮上人口暴增,人們早就住不上獨門獨戶的房子了。這樣的二層小樓,成了花生鎮上最常見的建筑。
她沒敢露頭,只是當一個鎮民打開大門走進樓里時,她也迅速跟了進去。
那個藍衣胖男人名叫施密,住在二樓209室,正好是走廊深處最后一間。正如林三酒所猜測的一樣,他沒有鎖門——這并不是因為在一個對外界徹底封閉、所有人統一行動的鎮子里,鎖門沒有必要;是因為人人家中都沒有門鎖。
原本應該掛著門鎖的地方,被一律挖出了一個圓洞,家家戶戶的圓洞都是同樣人頭大小,彎腰往里一看,就能將狹窄的戶內掃個七七八八。
林三酒推門進去,將門在身后合上了。她快步走向廚房,然而叫她吃驚的是,除了如山似海的熟食以外,她竟連一把菜刀也沒有找到。這間公寓就像是專門給抑郁癥患者居住的單間一樣,她找不到任何尖銳的、能刺破皮膚的武器;施密連一條皮帶也沒有,因為那么肥胖的人,絕沒有褲子下滑的擔憂。
最后她不得不抽出了施密的所有鞋帶,將它們打成一條繩子;林三酒攥著它剛剛在門后站好,門就被人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