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順著皮沙發靠背滑了下去,半癱半坐地舒了一口長氣。
算起來,她進入漫步云端還不到兩天,卻把別人一年也遇不上的變故都遭遇完了;當她坐進一張沙發,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有一段短暫的喘氣工夫時,幾乎快化進疲倦的擁抱里了。
很可惜,她還不能休息;因為身下沙發的位置,不在Exodus上。
“請問您幾位?”一個穿圍裙的女招待立刻走了上來,手中點單紙和筆都準備好了,“要來點兒什么?”
林三酒抬頭看看她,不由有點恍惚起來。
正如這家咖啡廳的宣傳中所說,它主打的特色就是“懷舊”:據說餐廳主人參考了許多末日前人類社會的飲品店、咖啡廳,完整還原了它們最富有末日前氣息的所有細節,力圖要讓每一個踏入咖啡廳的人都以為好像末日從來沒有降臨——它的目標客戶群,主要是來自末日前的進化者,也有為了好奇來體驗的末日后生人。
很自然地,所有的服務生也都是普通人。他們胸前的工牌、桌上塑印的餐飲單、身下微微有些磨舊的沙發、角落里的雜志書架……甚至吧臺上還掛著一臺電視,電視上播放的全是末日前的新聞和節目。
窗戶外的景象,都不再是公路穿梭盤旋的高空了——模樣尋常的普通人們來來往往,夾著公文包、舉著飲料杯,他們身后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似乎只不過是正常世界中的又一天。
就連女招待的態度,也完美還原了末日前。“我們這里有最低消費噢,”她隱含催促地用筆點了點桌子,“一張臺要五十塊錢。”
是的,咖啡廳把貨幣單位也考慮到了——換算標準就印在門外的宣傳牌上。一進這個門,就等于回到了末日前;客人們的特殊物品、進化能力,也被宣傳牌禮貌地要求,不要在咖啡廳內使用。
“噢,就我一個人,”林三酒說話時,都能感覺到疲倦黏連起了她的唇齒舌頭,讓她吐出來的這句話有氣無力。她看了看桌上的飲品菜單,有一刻真像是回到了過去似的,帶著幾分驚奇,盯著它慢慢說道:“那我來一份英式下午茶糕點盤,配……伯爵紅茶?噢,不用拿奶和糖。”
可能既不知道什么是“英式”,也不知道什么是伯爵的女招待,十分自信地點了點頭,收了她的錢,說:“原來你喜歡清茶。好的,馬上就來。”
女招待走了之后,林三酒茫然地望著面前空空的桌子,發了一會兒呆。
如今屋一柳想法脫身走了,她想幫他恢復記憶的努力也自然打了水漂——而且他本人不希望恢復的話,她怎么能強制他呢?
盡管“事后的自愿”有頗多可疑之處,但林三酒注意到了一點:當她從屋一柳身外、作為另一個人去看他的時候,她不由也生出了一種感覺——那正是屋一柳曾經頻頻獲得的一個評價——“沒有人味兒”。
如果他以前就給人感覺少了人味,那他現在的改變并不大。說不定,某些根本的東西沒有被改變……屋一柳“事后自愿”這一個決定,其實能代表他自己?
暫且不去管屋一柳究竟是否自愿,和他的短暫交鋒之后,林三酒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鯊魚系很看重鵬平這個人。
如果屋一柳只是為了追回她手中的記憶副本,他沒有理由冒險跟林三酒回去——鯊魚系做過調查的話,想必也應該知道,鵬平最后出現的地方,就是在她的飛船上。
得,接下來肯定還有不知道多少波人,都會或明或暗、或強制或誘騙地跟上她,要跟回Exodus去了。
說起來,林三酒還真是少問了鵬平一個問題:他獲得鯊魚系投資的計劃,究竟是什么?怎么會被鯊魚系這么寶貝?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跟她的關系不大,林三酒不愿意將記憶副本還回去,但鵬平她可真是半點也不關心;只要能確保Exdous安全、不被人發現,她甚至可以親自給鵬平送回來——但是必須她自己來。
她必須得讓鯊魚系知道,她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她是一把刀尖,誰碰了都要出血。鯊魚系可以拿回鵬平,只是必須是在她不計較、給面子的情況下拿回去,否則他們拿回了鵬平,還會惦記記憶副本,后患無窮。
當女招待將一壺熱茶端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把應付鯊魚系的方案想好了;當女招待第二次又送來下午茶糕點時,林三酒抬頭問道:“我可以在這里打電話吧?”
說著,她指了指桌上被描述的力量改變了形態的聯絡器——現在它看起來就像一部手機,盡管細節還原得不大準確。
“打電話”也是一個末日之前尋常的行為,那大概受過培訓的女招待看著“手機”猶豫了一下,將糕點托盤放在桌上,果然笑著說:“當然可以。”
……這不是林三酒第一次拿出聯絡器了。
在一路走來的路上,她已經試了不知多少次。剛一恢復記憶的時候,林三酒就差點沒忍住要拿出聯絡起、立刻聯系禮包的——只是那時屋一柳就在身邊,她生怕會從什么細節里泄露訊息。
要是早知道會泄露,還不如立馬就聯系禮包了呢。
如今她反反復復聽著同樣的沉默,卻始終無法接通禮包那一頭的聯絡器,是不是因為她耽誤的那十幾分鐘?
林三酒終于一巴掌拍上了沉默的聯絡器,狠狠將它掃入了卡片庫里。
他沒事吧?他不可能有事。他和余淵都是數據體,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傷害得了他們——她親眼見過,余淵摔成八瓣的腦袋也可以自我復原;更何況現在的禮包,只是他本體的一小縷,他本體正安安全全地存在于某一個黑暗的宇宙角落里……
這一番安慰很合邏輯,但就是不能解釋,為什么二人的聯絡器接不通了。
不知道漫步云端有沒有發布消息的地方,或許她可以給余淵和禮包發一條消息。
“發布消息?”起碼聊天談話時的主題,沒有被限制在末日前;對于她的問題,女招待答得挺熱心:“當然有啦,好幾個系統呢!看你主要想對什么人群發布消息了,進化者和普通人都各有一套系統,也有混合用的,我一會兒給你寫下來。”
林三酒的心這才稍稍安穩了一點兒。
拿到女招待寫的紙條后,早就餓慌了的林三酒再也沒忍住,揀起面前一只三明治,一口就咬下了一半,隨即吃了一驚。這家咖啡廳的出品,竟然也和末日前一樣:用的都是真正的白面包、番茄和生菜,不僅醬料齊全,連肉都似乎是真牛肉,不像是什么末日后生物的代替肉。
這也太珍貴了吧?上哪兒找的新鮮食材啊?
她第二口就變得又小又矜持,一點點細細品味琢磨著三明治的味道;在三明治之外,還有司康、黃油和蛋糕等著她,看起來每一個都是真材實料——即使是在十二界里,能夠負擔得起這樣一頓下午茶的人也不多。
或許這也就能夠解釋,為什么門外會有那一陣小聲嘀咕了。
“你怎么不信任我呢,”那個弓著腰、將通訊器按在耳朵上,背對著咖啡廳大門的男人,這時正小聲地沖通訊另一頭的人說道:“不是讓我跟著她嗎,她現在進了咖啡廳,那我跟進去也要消費的啊,茶點費組織上肯定給我報銷的吧?最低……最低消費要兩百塊。”
林三酒咬了一口蛋糕,忍不住浮起了一個笑。
看起來下一個人比屋一柳要好對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