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三酒終于將一只水淋淋的腳邁過了終點線的時候,她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在這一刻,就像是有人突然抽走了她的每一根骨頭,她身體沉沉軟軟地,“咕咚”一聲砸在了地上。
她并不是唯一一個癱在地上、猶如死尸一般的選手——在比賽的時候,大家都遠遠分散開了,那時還不覺得如何;如今所有幸存的選手一同橫七豎八地擠在這一小片地上,放眼望去,倒好像是堆疊了滿滿一地的尸體。
從這些選手身上,甚至連沉重的呼吸聲都聽不見了——當人累到如此地步時,沉重的呼吸都成了一件耗費生命力的事情;空氣里回蕩的,只有長長的、尖尖的、細細的喘氣聲,就像一股風從一個小孔里吹出來時那樣尖銳,仿佛下一聲就會隨時斷氣,從此陷入死亡的沉默。
頭上那一片白霧茫茫的天空,在她顫抖的睫毛中,占據了林三酒的整個視野。她早已經嚴重透支了,累得腦海里一片空白,甚至連轉一下念頭,也提不起力氣來。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還剩下力氣說話——至少親自跑完了全程的選手們,是連一聲都發不出來了。
只不過這兒還有兩個選手是坐了一路順風車的。
“第一名是誰呀?”靈魂女王一點也不顧忌自己此刻深紅肉蟲的模樣,在地上扭動著、滑膩膩地穿行在橫尸之間,一張張臉打量辨認過去:“剛才在河里,是誰罵我來著?”
“休息的時候不能傷害別人,你可別亂來啊!”
白胖子慌慌張張地跟上去叫了一聲。
他顯然有點兒畏懼靈魂女王的這種模樣,因此在離肉蟲還有好幾步的距離時就停下了,一腳在前、一腳在后,探著頭與它說話——看他樣子,一旦情況不對,他一掉頭就能跑得比誰都快。
“這不是才剛剛下午嗎?”靈魂女王轉頭問道。
林三酒聞言,幾乎眼前都黑了一黑——怪不得她感覺自己仿佛就要死了!
她是從早上七點開始賽跑的,在全力沖刺的極高速度下,她竟然一直跑到下午,才終于跑到了終點;這么說來,這些選手們至少已經橫穿了半個大陸,又折返回來了才對。
“比賽一結束就不行了,”波爾娃忙道,“除非……除非你一會兒還有一場比賽。要不然……要不然,你看,他們比完賽都躺這兒了,萬一來個想殺人的,豈不跟砍瓜切菜一樣容易?”
雖然不知道白胖子的解釋對不對,不過形態可怖的這一大條深紅肉蟲聽了,還是停住了尋找衣服的試探。它頗有幾分不甘地嗅了嗅——或許是嗅——身旁一個選手,這才轉過身來,又把目標換成了林三酒:“你休息完了嗎?怎么躺這么長時間?”
下一次你自己跑跑試試!
這句話在林三酒腦海里來回轉了幾次,卻始終沒能吐出口——因為她已經精疲力盡,連張嘴都沒有力氣了。
她望著眼前一片霧白,只覺四肢百骸都像是被灌了鉛、又被人沉進了深海里一樣,叫虛弱給壓得動彈不得;她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等她終于積攢起了一點力氣的時候,被白霧籠罩的天空已經又比剛才暗了一度。
不知道什么時候,賽跑終點又回到了神之愛賽區里;這兒的選手不多,此刻除了偶爾響起的遙遙幾聲驚呼之外,就只剩下了遠處細微模糊的腳步聲與風聲——賽跑選手們恢復過來一些以后,就接二連三地走了;要不是身邊的波爾娃和靈魂女王,好像世間連活人都不多了。
“那個……我得把我的身體再套起來了。”白胖子忽然對一人一蟲輕聲說道。
“你套呀!”靈魂女王一擰肉條似的身子,“又沒人攔著你。”
“不……不是……”白胖子壓低嗓音,好像有些窘迫似的:“我……我得回休息區套。”
“為什么?”
“因為……那兒有遮擋的地方。”
“你不好意思?”身上一張皮也沒有的靈魂女王突然明白過來,嘶嘶笑了兩聲:“你脫都好意思,穿反而不好意思了?”
“不、不是,不一樣……”波爾娃登時結巴起來——林三酒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別欺負人!”她嘶啞地罵了一聲,掙扎著翻身起來;只是她的每一下動作,都像是被無數把小刀扎進了骨頭里似的。她艱難地一點點坐起身,渾身又疼又累,面色慘白——“你們等……等我一會兒,我們就回休息區。”
“等多久?”
一個陰沉輕柔的聲音,冷不防地在空氣里響了起來。
林三酒只覺自己頭皮一炸,血液登時流得快了——然而她確實是累得太狠了,居然在聽見人偶師的聲音時,依然還提不起力氣來;她沉著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聲音的來源,低聲道:“你為什么打我?”
人偶師攏著雙手,高瘦單薄的影子凝成了一線深黑。他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仿佛要與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融為一體似的;只有眼周灰色的亮粉,閃爍著陰晴不定、喜怒難辨的光澤。
他身后不遠處,正聚集著一大片烏央央的人,每一個都靜默著、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主人的指令。
“反正打了也不會死,為什么不打。”人偶師慢條斯理地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后又抬起頭,目光落在了早已一動不動的靈魂女王二人身上。大肉蟲與他目光一遇,立即一改剛才乖張之氣,忙不迭叫了聲:“大人!”
人偶師沒理會它,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波爾娃。
“我萬一死了呢?”林三酒心中有氣,居然也勉強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只是她雙腿顫顫巍巍,腳底板也疼得鉆心,連這句話都跟著發起了抖。
“我哪敢奢想這種好事?想都不敢想,”人偶師語氣尖酸諷刺地一笑,“那可真是美夢成真了。”
白胖子顯然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躲在靈魂女王身后,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被人偶師的氣勢壓得不敢出聲。
“禮……李山青呢?”林三酒不想再和人偶師糾纏下去了——論氣人,她是拍馬也追不上對方的。
“比賽去了。”人偶師皺起半邊臉,顯然十分不耐煩了:“他非要我和你說,晚上在休息區中央見面。”
也不知道禮包是使了多少手段、如何軟硬兼施,才能勞動他親自過來傳一條口信的——林三酒想到這兒,又升起了一肚子疑問:禮包比的是什么項目?他武力那么弱,能完成得了嗎?而且,他們兩個人怎么跑紅鸚鵡螺區去了?
她正要問,然而剛一抬眼,卻正好瞧見人偶師又將目光投向了波爾娃。
“你撿的這個人……挺獨特的。”他慢慢地開了口,聲氣雖然柔和有禮,卻陰鷙得叫人后背發涼:“做成人偶以后,應該和一般的人偶不一樣。”
白胖子激靈一下,一頭卷發都立了起來;正當他面無人色的時候,林三酒急忙顫抖著手腳走了過去:“他不是人偶!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
“你撿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終于有一個我還能看得上眼的。”人偶師輕輕一笑,也不說自己還要不要白胖子當人偶了,只問道:“你這個鳥籠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凈問些不好辦的事,叫林三酒頭疼得很;她皺緊眉頭,一邊想著如何不叫他起疑心,一邊挑著最能叫他心煩的話回了一句:“沒什么,我在路上還認識了另一個朋友,替他先保管著這個人。”
她不敢說這是自己的俘虜,否則不知道人偶師會干出什么來;但假如讓他以為自己會為了保護光頭男人而與他對抗的話,他多少就會有些顧忌了……
有一句話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這句話確實很有幾分道理。
人偶師太陽穴上青筋跳了幾跳。
對他來說,林三酒不比路上一片污漬好看多少,哪怕能少忍受她一分鐘也是好的;他陰沉沉地笑了一聲,在扔下了一句“我等著看看你的這些朋友”之后,竟轉身就走了——連禮包在哪兒、參加的是什么比賽都沒有說。
隨著他的動作,一隊一隊的進化者人偶,立刻悄然無聲地跟在了他身后,像是護送人偶師一樣,擁簇著他走出了林三酒視野——同時也把她的呼喊聲給隔絕在了人群之外。
林三酒嘆了一口氣,望著他們逐漸在遠處消失了影子,又咕咚一下坐回了地上。
好在禮包一直跟在人偶師身邊,想來知名度不低,他在什么比賽里,去紅鸚鵡螺區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
“大人這就走了?”靈魂女王好像還沒反應過來似的,“他怎么沒帶上我?”
林三酒瞥了它一眼,連一個字都不想和它說。
“離賽區關閉還有好幾個鐘頭呢,接下來干什么去?”才不過短短幾分鐘,大肉蟲就像是完全忘了波爾娃的要求,轉而問道。
“現在……現在先讓我歇一口氣。”林三酒揉著自己的小腿,疲倦地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