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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足垂著腦袋,深棕色的短發從耳邊滑落,陰影遮住了它的半張臉。
它又重新安靜溫順了下來,一言不發地坐在馬路邊;除了它不在干活之外,看起來只是碧落黃泉中最平常的一個墮落種。
“……那時我們兩家緊挨著住,”
在林三酒遞過去了一只打火機以后,地莫總算是點燃了手里那根末日后生產的粗陋卷煙。他長長吐出一口白煙,劣質煙草的味道濃烈得像是摻了辣椒絲,刺得人鼻腔眼睛生疼,連垃圾車上隱隱的臭味都遮蔽了。
“一個手搭的鐵皮棚子,卸了釘子就能疊起來帶走。”他指了指遠處停車場,“里面用布簾子隔開,住了三四家人。能像你這樣大手筆,一口氣就要買下三百多英畝房子的人,在進化人里也是極少數……更別提我們了。我們當時住的棚區是一片荒地,但總是密密麻麻地至少擠了有好幾百戶。我家和它家,就住在同一個鐵皮棚子里,只隔了兩道布簾。”
林三酒望著那處停車場,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和它的……父母,是進化者還是普通人?”
“別父母了,”地莫瞇著眼睛擺了一會兒手,“沒有父,我們倆只有媽。”他抖掉一點煙灰,補充了一句:“不光是我們,很多出生在十二界的人都沒有爹。”
“為什么?”
“為什么?你是什么時候離開人類社會的?”地莫頗有幾分詫異地在煙霧里看了她一眼,“我是說……從來沒有遭遇過世界末日的人類社會。”
林三酒回想一會兒,皺著眉頭說:“我想至少該有七八年了。”
“噢,以進化人來說,你的日子才剛開始呢。”他捏著短短一截煙卷頭兒,恨不得把它吸得一點不剩的樣子:“我也是成年了以后才明白過來的。不管十二界重建成什么樣子,都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社會了……家庭,你說,是社會最基礎的構成單元吧?早就毀了。”
“你們每14個月傳送一次,這兒他媽就被這個規律給慢慢變成了一個大草原。”地莫噴了口煙,“男進化人來來走走……就跟野生動物似的。雙方干的雖說都是同一件事,但孩子是只長在女人肚子里的;等九個月后孩子落生的時候,爹早就跟草原上的公老虎一樣,走得影子都沒了。我媽是普通人,她媽媽是進化人,所以當梅和傳送走的時候,她當時就會被寄養在我家。”
他在不知不覺之間,用“她”取代了“它”。
“然后呢?”
風從巷尾吹過來,吹得路上的塑料袋沙沙作響。一時間,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靜。林三酒轉頭瞥了地莫一眼,發現他正怔怔望著馬路對面的長足,不知陷入了什么回憶中去;她不得不又叫了他一聲,地莫才猛地回過了神來。
“什么?哦,那個……我爹是一個進化人,還算是多少養了我們一陣子。不過他幾年以后就再也沒回來過,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懶得再管我們了。相比梅和那位來說,已經算是挺不錯的了……她那時又要在外面的末日世界掙扎求生,又必須回來養孩子,確實非常苦。”
說到這兒時,地莫警惕地看了一眼長足,好像生怕這句話會刺激到它;見裂口女沒有反應,他隨即就含含糊糊地把話帶了過去,似乎不愿意再繼續往深里說了:“然后,也沒有什么然后,就這么湊合著活了下去唄。后來我們也都大了。”
長足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馬路地面,好像被討論的人不是它一樣。剪得齊齊的棕色短發散開了,被風輕輕吹打在她臉上,恍然一眼望去,只是一個安安靜靜的年輕姑娘。
二人一起長大,最終卻有一個變成了墮落種。
林三酒點點頭,正考慮接下來該怎么辦好的時候,卻只聽巷尾處猛然響起一聲尖厲而痛苦的嘶叫——長足像是被電打了一下似的,露在口罩外的面龐唰地白了下去。
“什么聲音?”林三酒迅速跳了起來。
地莫暗罵一聲,一把扔掉煙頭,朝裂口女低聲喝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說要替別人打掃街道,才把這垃圾車弄過來襲擊我的?”
長足額頭上泛起了一片冷汗,連理也沒有理會他,渾身只條件反射般打著顫;那一陣陣越來越高昂、越來越痛苦的嘶叫始終沒有停息過,仿佛電鉆一樣直往骨髓里鉆,叫人難以想象發聲的生物到底在經歷什么樣的折磨。林三酒匆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趕了幾步,正好迎面遇上一個大步走來的男人。
他一看就是一個進化者——這人渾身肌肉精瘦地貼在骨架上,一雙眼睛深得就好像骷髏頭上的窟窿。他穿了一件斜襟上衣,一條胳膊露在外面,布滿了一片形狀奇異的刺青花紋。
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一個黑乎乎、狗一般大的東西,正在不住撲騰翻滾;盡管那一陣陣近乎恐怖的嚎叫正來自于它,但林三酒卻認不出來那到底是一個什么,因為她不知道有什么生物可以這樣來來回回地扭曲彎折自己的身體。
“怎么回事?”那個男進化者沖她喝問了一聲,態度極不客氣地一指不遠處的長足:“那是你的墮落種?”
林三酒面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不等她開口,那男人又抬高了嗓子:“它拿走垃圾車做什么?原本掃街的那個家伙躲在一邊睡覺你知不知道?你連管都不會管,學人家買什么墮落種!”
“真抱歉!”
或許是察覺到了林三酒一瞬間升起的怒意,地莫搶先一步擋在她身前,阻止了她想要逼近那男人的動作。“那個,那個……她初來乍到,一時疏忽了,抱歉,給你添麻煩了。那個,你讓掃街的繼續去工作吧,我們這就走。”
直到這個時候,林三酒才意識到原來那個蜷成狗一般大的東西,正是一個墮落種——看起來,長足應該正是從它手上借來了垃圾清掃車。
那男人微微抬起下巴,瞥了他一眼。“普通人?”他舔了一下嘴唇,仿佛要和普通人說話,得先做一下心理建設才行似的。“它為什么拿走垃圾車?它的袖子又怎么是壞的?”
地莫支支吾吾了幾句,雖然十分用力地想擠出一個理由來,卻不大成功;那男人盯著他擰起眉毛,問道:“它是不是私自跑出來的?你脖子上有血。”
“這真的不是,傷是——是她打的。”地莫向林三酒投來匆匆一瞥,慌忙向他解釋道:“是這樣的,因為墮落種不夠聽話,所以我建議我的這位朋友給它增加一份工作量……當作教訓,教訓。”
那男人的面色終于稍稍緩和了一些,看了看林三酒。
她的目光此時剛剛離開對方那片紋路復雜奇異的紋身——盡管那刺青圖案中連一個文字也沒有,但卻如同那只氣球船上的廣告一樣,在她腦海中留下了一句清晰的話:“我們運轉這十二個世界。”
這句話下方,是十數個組織聯成一排的名稱;大部分她都不認識,只有“兵工廠”與“碧落學院”曾經聽說過。
在這一刻,林三酒真希望自己并非身在碧落黃泉。
如果這里只是一個平常的末日,她自問有一百種辦法能叫眼前這男人狠狠吃一個教訓;然而地莫的手指還緊緊地握著她的胳膊,她只能十分勉強地點了點頭。
“她是新來的,你也是新來的嗎?”
那男人沖地莫喝了一聲,“不知道先把規矩都解釋清楚?要是讓每個墮落種都休息得飽飽的,到時候第一個死的就是你們這種沒進化的!”
地莫的道歉態度確實叫人無話可說——那男人或許是看在同是進化者的份上,沒有怎么為難林三酒,總算轉身走了回去,一腳將那個與垃圾袋也相差不大的墮落種踹了起來。
那個墮落種身形瘦小,并不屬于裂口女這個類型;它停下了嚎叫以后,匆匆忙忙趕過來,一眼也不看別人,爬進那輛轟轟作響的綠皮車里迅速走了。
“去他娘的,管幾個墮落種,倒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等這插曲結束了,地莫剛才那副好態度一掃而空:“要是墮落種得勢,先死的肯定就是他。”
他頓了頓,卻又嘆了口氣:“不過話又說回來,真到那一天,所有人類的下場恐怕都比墮落種現在慘多了。”
林三酒注視著他一會兒,輕聲問:“那你打算拿長足怎么辦?”
“誰?噢,”他摸著后腦勺的傷,嘶著涼氣說,“什么怎么辦,不怎么辦啊。”
“你不怕它再來殺你?”林三酒想了想,“如果我逼它同意……”
“不管用的,”地莫擺了擺手,轉過身:“墮落種非常執著,它還會來繼續試圖弄死我——誒?它人呢?”
林三酒一愣,這才發現身后馬路邊上空空蕩蕩,長足竟不知什么時候趁他們都不注意的工夫悄悄跑了。
“我知道它工作的地點,它也跑不遠。”林三酒有點兒踟躕地說。她也不知道,就算她知道長足在哪兒又能怎么樣。
“別管它了。”地莫重重地吐了口氣,“這次要不是機緣巧合,它也找不著我。讓它追去吧,我就是干這一行的,我還不會躲嗎?”
“那……就讓它永遠追殺你?你就永遠躲下去?”
地莫笑了一笑,意味有些發苦。他在身上摸索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終于還是一無所獲,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知道嗎,”他啞著嗓子說,“再過一個月,梅裴裴就滿二十五歲了。她從十四歲那年就變成了裂口女。自打那時候起,她就一直想要殺掉我,我也一直在逃跑,一直在躲她。這種日子我已經過了十來年了,就算以后還要繼續過下去,我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林三酒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好。最終從她口中出來的話,卻似乎有些過于冷漠了:“她……是怎么變成墮落種的?”
地莫又一次擺了擺手。他好像不大愿意提起這個話題,兩次都含混了過去:“對了,你救了我一命,我實在沒有什么好報答你的,我就告訴你一個消息吧。”
“什么消息?”
“你剛才已經見過了圓環的房主了。”他稍稍咳了一聲,壓低嗓子說:“就是剛才那家酒吧的侍應生。”
頓了頓,地莫搖搖頭:“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見見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