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找對了角度,即使隔了重重家具雜物,林三酒仍然能夠隱約看見小皮蛋模糊的影子——當然,這是因為她之前見過那孩子,知道自己在一片茫茫黑夜中應該尋找的是什么形狀。
小皮蛋一直坐在單人沙發上,面朝著大衣柜,始終沒有動過;不仔細的話,一眼看去,恐怕會以為他是個形狀奇特的家具。
吐了口氣,林三酒悄悄地從兩個大書柜中間的縫隙收回目光,轉頭一看,又一次與餐桌下黑幽幽的空洞對上了眼睛。
她盯著桌下幽深黑暗、像隧道一樣的空間,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了。
人偶師,如果他還活著并且神智清醒的話,絕對不會主動鉆進一個衣柜里的。事實上,沒有人好端端地會這么干。
這樣一來,她就必須往前走了:不管機會多么渺茫,她必須找到人偶師,也必須找到另外幾個人。
而現在,往前走的路只有一條。
那條路正黑幽幽地看著她。
林三酒很想找人說幾句話,商量商量,但意識力枯竭后,意老師也歸于沉寂了。只有等她的身體慢慢恢復了足夠意識力以后,意老師才會回到她的腦海里來。
最高神到底想干什么?
她慢慢蹲坐下來,與餐桌下方的黑暗四目相對。
他的目標是要解析自己或者人偶師中一人,所以用家具墓場替代了海洋,為的是能夠困住其他人,只對自己二人下手。現在其他人都分散開了,她卻始終沒有見到最高神的半絲痕跡——難道真的像小皮蛋說的那樣?最高神抓住了人偶師,解析了他,然后殺了他,所以小皮蛋才會看見已死的人偶師垂著頭,拖著腳,走進了一個衣柜里。
不,不會的……
林三酒沒有反駁這個想法的根據,她只是蒼白地不愿意承認。
或者小皮蛋在說謊。
一個沒有進化能力的小孩子,這幾年是怎么活下來的?
“姐姐,你不相信我嗎?”
這個聲音叫林三酒激靈一下炸開了渾身毛孔——她跳起來的時候差點一頭撞上餐桌;猛地一擰身,她在大書柜中間的間隙里看見了一只白白的大眼球。
是小皮蛋。他不知什么時候,竟悄悄地跟了上來。
……她差點忘了,這兒的家具好像能把所有的聲音都吸收掉一大部分。
林三酒僵住了半秒,終于還是沒有動手。她盯著那半個眼球,它晃了晃,往后退進了黑暗里。小皮蛋的聲音從后頭又一次傳了出來,“姐姐,我沒有騙你。”
“什么?”
“你沒有進衣柜,”小皮蛋安靜地說,他的聲氣已經不那么虛弱了,也許是那一碗泡面幫了忙。“你不是在找那個人嗎?我沒有騙你,他真的進衣柜去了。”
林三酒慢慢地瞇起了眼睛。
“你特地趕過來,”她輕輕地說,“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讓我進那個衣柜里去嗎?”
小皮蛋結巴了起來:“嗯,不、不是……”
“不是就好。”林三酒依然盯著那道窄窄的、昏暗的縫隙,“我決定不找他了,不行嗎?”
從縫隙中傳來的聲音,仿佛帶上了一點哭腔。“我、我……”
“我要走了。”林三酒攥緊拳頭,慢慢地低下身子。龍卷風鞭子一直握在她手里,但她始終沒有叫出它來。她還不想對小皮蛋動手——哪怕他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說了實話,但百分之一仍然是百分之一。“你不走嗎?”
黑黑的縫隙里吐出了一口氣。“我走過來好累呀,我就在這兒吧。”
也就是說,他不打算走了。
林三酒咬緊嘴唇,覺得自己盯著那道縫隙的眼珠都好像開始發酸了。餐桌下的黑洞依舊貼在她后背上,好像連從下頭吹出來的空氣都格外涼。
如果說,剛才她只有一個選擇的話,那么現在她的這個選項上就多了一個限制條件。
林三酒重新彎下腰,雙手撐在了地面上。她很不喜歡這樣做,但是她沒有別的辦法;盯著小皮蛋所在的縫隙,她一點一點倒退進了餐桌下的黑暗里,沒有回頭看。
她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但這并不是因為她感覺到自己背后有什么東西;身后的黑暗越來越涼,越來越大,直到吞沒了林三酒。前方,她剛才立足的地方,很快就變成了一塊小小的灰色。
她筆直地望著那塊灰色,不斷地將自己推進背后未知的黑暗里。
林三酒之前看過,餐桌后是一組很大的轉角沙發。幾個轉角沙發的部件都堆疊在一起,擋住了餐桌;只有右側一個很小的空間,能叫人勉強擠出去。
她在爬進來之前,都已經看好了:從哪兒出去,會撞上哪件家具。畢竟一張餐桌——就算是這種十二人用的大餐桌,也總是有邊際的。
然而桌下的黑暗沒有邊際。
已經五分鐘了。
林三酒后背上的冷汗,像無數細小的針一樣扎著她的皮膚。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后退了五分鐘,然而還是沒有退出這張餐桌,沒有撞上后頭的沙發。床底下發生過的事,又發生了一次;這一次她沒有那樣驚訝,所以才能堅持著走了五分鐘——但她也快要受不了了。
再盯著前頭早已經沒有意義了,林三酒慢慢停了下來,在一片噬人的黑暗中喘息著,擦了一把冷汗。
她無聲地轉過身,面對著前方的黑暗。
反正黑暗和小皮蛋,她總得挑一個把自己的后背亮給它。
黑暗看起來依然無窮無盡。越濃的黑暗,仿佛也越重;它潮濕地貼在人皮膚上,沉甸甸地壓著每一根神經。衣料在一片寂靜中摩擦著地面,每一次“沙沙”聲,都叫林三酒想要掉頭沖出去。
上一次是有小皮蛋在悄悄跟著她,把她嚇了一跳;但這次只是她自己的衣服摩擦聲了,她還是忍不住像個驚弓之鳥一樣有點兒心驚膽戰,甚至忍不住想停下來再聽一次了。
不知不覺地,林三酒停了下來。
衣料摩擦地面的沙沙聲,仍然在繼續——呼吸凍在了她的鼻腔里。林三酒猛一擰頭,以為會在身后發現悄悄跟上來的小皮蛋;然而她的身后空無一人。那個沙沙聲越來越近,從她前方的黑暗浮出來,快要貼上她的耳朵。
她控制不住地從喉嚨里發出了一道聲音,那個摩擦響聲頓時停住了;就在林三酒猛地叫出龍卷風鞭子,正要揮上去的時候,只聽“嚓”地一聲響,前方突然亮起了火光。
“是、是你?”
火光搖曳著染亮了那一張小臉,光影不定下,她看上去十分陌生。鹿葉帶著幾分驚恐瞪大眼睛,連手中的火柴都在發抖:“你、你要干什么?你怎么在這里?”
“是你?”林三酒也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的腦子仍然是木的,一時竟不敢放下手里的鞭子。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剛要仔細端詳她的五官,那根火柴就“啪”地滅了。
比之前更沉重的黑暗籠了下來。
“又少了一根,”鹿葉的聲音仍然有些顫抖,仿佛她也被林三酒給重重嚇了一跳。“不多了……我剩的火柴不多了。”
“我還要問你怎么在這兒呢,”林三酒余悸未消——二人不約而同地沒有靠近對方,都保持著一段距離。“你不是早就走了嗎?”
“那個家伙,”鹿葉的聲音里猛地多了幾分憤慨,“原來他讓我走,是因為他把這附近都變成了這個鬼地方。我一開始朝空地跑,但是跑著跑著,這些鬼家具越來越多,我根本跑不出去了。”
合情合理。
“你只有火柴了嗎?”林三酒這句話沒有什么別的意思,但卻叫鹿葉防備了起來:“姐姐,有火柴就不錯了,雖然我也不多了。我是做特殊物品生意的,像照明這樣簡單實用的東西,有時候比無限子彈的手槍還好賣呢。”
“你是從哪兒進來的?”
“還能從哪兒進來?”鹿葉渾身都是盔甲,好像除了談生意之外,不管說點什么都會碰著她——這種態度,在末日世界里獨自求生的人身上其實很常見。“不就是從床底下嗎,還有哪兒?”
床底下?
林三酒不由愣住了。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頭頂,但餐桌和床板可能都是木質的,她什么也沒摸出來。
黑暗中,鹿葉看不見她的動作,所以繼續說了下去。
“我看見了你們之中的一個人,”小姑娘說到這兒時,聲氣終于軟了一些,好像她也感到有點抱歉。“但是……我看見的是尸體。他死了。”